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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故事。那宽阔挺直的胸膛,那神情严肃的口吻给他的故事增添了一种坚实感,他不时流露出来的陶醉又给他的故事染上了令人神往的魅力。正是从他的自叙里我了解到,他一小就是不爱读书的孩子。老师在前面讲课,他瞪着眼睛望着前方,却不知老师在讲什么。他的脑子里幻化着各色各样的图画:家门口任他爬到上面翻跟头的大草垛;抻长脖子、斜着脑袋张望,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的大白鹅;水沟边低空飞行的蓝色大蜻蜓;专门在背静温热地方、茸草堆里生长的大“扁担勾”;麦地里肚囊发紫、翅膀细长、鸣叫清脆响亮的火蝈蝈;刚刚会飞但有点力不从心、能够抓到的小麻雀。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妈妈,愿意听妈妈喊着自己的小名让他回家吃饭。他十分痛恨那个尖嘴巴、长得有棱有角的罗老师。这个罗老师总在他陶醉于那些画面时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每到黑板前,他都写不出来,算不出来,只好低着头任凭老师罚站。
他最喜欢老师说的这句话:“不听滚出去!”他不管老师的话是不是气话,老师的话刚一落音,他拽起书包就冲出教室。他坐在前面,冲出去快,就是老师反悔,他也可以装作没听见。随后,就在摔跤游戏中渡过一整天。可惜这样的时候不多。但这样的一天最使他快活。因为他是摔跤的能手,个子高过他一头的也摔不过他,他一天都能享受胜利者的喜悦。回家的时候他必定灰尘满身,扣子丢上一个两个。即使穿上新衣服,也免不了这种狼狈相。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明白挨打是躲不过去的晚餐。不过这挡不住一有机会,他照样再重复一次。他在课桌间坐不住,生来就愿意在天地间玩耍。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块念书的材料,命里注定要当个粗人。
他爱玩,也玩得机智。砸大钱儿,他能在二三十米远处把摞在砖头上的大钱儿冲下去;打瓦,他能在同样的距离把瓦击中;弹玻璃球,他能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把玻璃球打出“城”外;打鸟,他能把藏在高枝间的小鸟射翻。附近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愿意跟他结伴,没有一个不愿给他当跟丁。他们给他拎着鸟笼,拿着玻璃球袋或大钱儿袋,帮着他捡拾战利品。每次出征,他的袋子里、笼子里都装的满满的。当孩子们分得一些玻璃球、大钱儿、小鸟时,总要恭敬地请示他明天的活动。连长开初只活动在自家附近二三里范围之内,那是县城的一角。后来慢慢扩大,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到城西。无论玩到哪里,他都会像英雄那样得胜回朝。
人说,“好吃不如炉灶,好干不如家什妙”。而他对“家什”有无师自通的本领。无论什么工具,只要看上一遍,他就能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他做的滑子,两道铁丝粗、勒的紧,保你使上一年两年。他编的鸟笼,不管圆筒形的、楼房形的,一律网眼密、拧劲儿多,既结实又美观。每次出去扑鸟,伙伴们都要摆弄来摆弄去地欣赏一番。然后美滋滋地把它们挑在肩上或拎在手中。他没买过弹功、冰尕、铁丝、竹子、胶皮等等。他的手艺使崇拜他的小伙伴为他准备好了一切材料。他们的付出只有一个目的:求他给自己编个蝈蝈笼、鸟笼,做个弹功、铁滑子。
心灵手巧几度把他拥为命运的宠儿。在工厂,他是能工巧匠,年年月月登上光荣榜;在部队他是神枪手、神炮手,受过军委的通令嘉奖。营建工地上,我亲自目睹了他的风采。图纸仅仅过目一番,他就熟悉了它的全部结构。此后房栋、房梁、檩子、椽子,便在他的指挥下准确无误地落在各自的位置上。让团里统一招聘来的木匠少费不少力气、占了许多便宜。他负责修建的三栋营房在山坡上拔地而起,而山东籍的副连长、一个小白脸,在连长去团里开会时,指挥一栋房屋的修建,房架刚刚搭好,却只听一声巨响,顿时便委于平地。我那时恰巧在旁边,目击了全过程。当时房架上站着十几个战士。他们爬上去还没来得及钉钉子,忽然像空中飞人一样随着倒塌的房架摔到地上。该着这个小白脸走字儿,从那么高的山坡上跌下来,竟无一人摔伤。小白脸自然吃了一吓。原来还站在一边,习惯性地叼着烟嘴,像个绅士那样悠闲地抽着恒大烟。房子倾斜的片刻,他的嘴张着、手举着,可是烟和烟嘴却一起掉到了地下。只待战士们走出倒塌的房架,他才从僵直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前去问侯。
我这个人比较迷信天性。总以为天生的块石头雕不成宝玉,先天一个蠢材锻造不出栋梁。连长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生活艺术家。他进入不了任何规距,只爱制造规距。而且对于自己制造的规距,他也不会去把守。就像小孩游戏时搭的屋子,搭过之后就拆掉。他自己没想住,也没想给别人住。他的搭只是为了好看,为了欣赏自己的手艺。欣赏过后他又会产生不满足感,于是他掉过头去制造别的更好的东西。自然,这别的东西造好之后,他又会毁掉它。支配他创造的惟一动力就是玩。他有一种永不止息的游戏的渴望。他之创造绝不意味着有什么高远的追求,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野心。他讨厌身心的负累,只图快乐。一旦被镶嵌在某一行为中他就会感到疲惫和厌倦。当年参军一方面是厌烦了手推车制造的简单工艺,一方面是想摆弄摆弄枪支,做一个神枪手。他绝没想到部队的生活有这么多规距。这些规距要以窒息自己的自由天性为代价。到部队的开初,他还有一点新鲜感。但不久他就感到了腻烦,所幸还有武器吸引他。然而武器的不能实地运用使他万分扫兴,实际上当上了大比武的尖子后他就过够了部队的生活,觉得千好万好不如家庭安闲好。即使不来文化大革命他也会懈怠起来。
说连长是个生活的艺术家,只是就他爱创造生活的乐趣而言,并不是指他调度生活。要是从这个角度看,他很笨拙,过于耿直而缺少应变能力。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开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后来像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其实他没受多少伤害,老领导总想提拔他。只是他自己没劲头,再也干不出名堂来。他不大会说会讲,听到那些会说会讲的人夸夸其谈,觉得头晕目眩。他是那种不愿把生活归入到理性和教条的人。他不会分析,只是凭直觉感到,以往虽也拘谨,但还接近童年的游戏,过得稍许随便、自然。现在的生活有些作伪,非但勾不起他的兴趣,还叫他精神紧张疲惫。他刚满三十岁,但已像一匹跑累了的老马,总想停下来歇歇。说他服役思想不牢,不算冤枉他。他经常在战士面前流露复员的渴望。一提起他那盛产大豆的家乡,他那生产手推车的工厂,他那温顺听话的老婆,他那球得要命的儿子,他总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他总是津津乐道和朋友们一起钓鱼时的闲扯,老婆怎么把洗脚水端到跟前,儿子怎么把他当马骑。只有在这时他宽阔的脸膛上才满布笑容。我至今还记得,每当听到他无限深情地说起他的故乡、他孩子老婆的日常生活,我的心里都自觉不自觉地涌起一股热流。我佩服他的直率,他不顾别人怎么议论的表达。我也感受到了他灵魂深处的忧郁。由于太喜欢充满温情的日常生活,太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总有压抑感。他是不愿积存这种压抑、这种忧郁,才不顾一天的劳累,晚饭过后就打蓝球,或到山坡上和战士们抒情。那是他不让忧郁进入心灵空间的方式,也是他宣泄的方式。我愿意听他说话,每次都跟随战士来到山坡上。我虽然什么也不说,只听他讲,但每听到他说话,心里都像放下了千斤重负,感到十分舒坦。他真是直朴,真有人味儿。我喜欢他,一离开他,还有点悻悻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部队特别讲究资格。一个入伍时间长的老兵,连干部也不敢轻易触动他。连长入伍时间最长——1961年,又是连里最高领导,所以他的自由比别人更多些。
在一个星期里,他总要歇上一天半天。晚上他把查哨的任务交给副连长和排长们。但他不准别人学他,对于战士,他出奇地严格。只要他们有一点差池,他就放大嗓门骂人。他的话像冰苞打在头上,容不得反抗。他还总是扯着脖子喊:“怎么,想跟我比?不自量!我吃的苦比你们喝的水还多。等你们干到我这份上再学我。”听到这些话,你不知怎么评价他才好。有时我反感他的以势凌人,觉得他像个军阀。但有时又颇欣赏他放任的胆量。以为他做人做的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