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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双眼十分忧戚地望着远处的石码头,心中布满了担忧。石码头喜气洋洋的,不过那里的喜气和玉秀没有半点关系了,隔着长长的一道水面呢。水面上十分混乱地闪烁着太阳光,又琐碎,又刺眼。小汽艇开过来了。临近水泥桥的时候玉米已经看见桥上的玉秀了。姊妹俩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桥上,就那么远远地打量。她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小快艇很快从水泥桥的桥底下穿越过去了。姊妹俩转过身,依然在打量,只不过这一次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玉秀后来看见玉米在小快艇上站起身来,对着她,大声吆喝什么。风把玉米的声音吹过来,玉秀听清楚了,玉米在喊:出门的时候别忘了刀子!
马达的轰鸣声远去了,小快艇在远处拐了一个弯,消失了。水面上的波涛平息下来,只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疤。玉秀依然站在桥面上,还在看,仿佛全神贯注,其实很恍惚了。太阳已经偏西了,水面被傍晚的太阳照得红红的,而玉秀的身影拉得也格外的长,飘浮在水面上,既服服帖帖,又颤动不已。玉秀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天,都看出错觉来了,就好像自己的影子随着波浪向前游动了。不过一凝神,影子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挪窝。玉秀想,要是自己的影子能变成一条小快艇就好了,那样就能离开王家庄了,想开到哪里,立即就能开到哪里。
玉秀回到巷口,意外地发现家门口聚集了十几个女孩子,围成了一个圈。玉秀走上去,发现老二玉穗正站在中间,身上穿着玉米留下的那件春秋衫,正在显摆。这件春秋衫有来头了,还是当年柳粉香在宣传队上报幕时穿的,小翻领,收了腰,看上去相当地洋气。春节过后飞行员彭国梁回乡,到王家庄来和玉米相亲,玉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柳粉香便把这件衣裳送给玉米了。柳粉香是王连方的姘头,方圆十几里最烂的浪荡货,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烂货和王连方正黏乎着呢,两个人“三天两头都要进行一次不正之风”。她穿过的衣裳,玉米怎么肯上身。不过玉米倒也没有舍得扔掉,想来还是太漂亮了。玉秀不一样,好几次动过这件春秋衫的心思,熟话说,“男不和酒作对,女不和衣作对”,管它是谁的,好衣裳总归是好衣裳,玉秀不忌讳。玉秀所以没敢碰,说到底还是怵玉米。没想到玉米前脚走,后脚却被玉穗抢了先。这样好看的衣裳,玉穗可是饿狗叼住了屎橛子,咬住了决不会松口的。玉秀站在巷口,远远地觑着玉穗,收住脚,眯着眼睛。玉秀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一件衣裳,到了玉穗的身上怎么就那么缺斤少两的呢!玉秀的脸上难看了。玉米刚走,玉穗居然想把自己打扮成当家人的样子了。她这个次货,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玉秀越看越觉得玉穗二五兮兮的,少一窍,把好端端的一件衣裳都给糟踏了。玉秀拨开人,走到玉穗的身边,说:“脱下来。”玉穗正在兴头上,反问说:“凭什么?”玉秀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讨价的余地,说:“脱下来。”玉穗有些软了,嘴上还在犟,说:“凭什么?”玉秀霸道惯了,跨上去一步,凌人的气势上来了。玉秀正色说:“脱不脱?”玉穗知道抢不过玉秀,左右看了几眼,人太多,一时下不了台,却还是脱了。玉穗提着衣领,一把掼在地上,踩上去就跺,一边跺一边大声说:“给你!神气个屁!多少男人上过了!尿壶!茅缸!”
八点钟之前,断桥镇的街道其实是一个菜市场,从头到尾都是气味。八点一过,街道的另一面立即显现出来了,变得干净了,规整了。没有命令。但日常的生活自己形成了命令,几乎是铁律,雷打不动。中学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报时了,“嘀”的一声,那是一个无比庄严的时刻,“北京时间八点整。”北京时间,它遥远,亲切,神圣,蕴含了统一意志,蕴含了全国人民有计划、有纪律的生活。它不仅是北京人民的,同样是全国人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在天安门城楼上日理万机了。小镇上婆婆妈妈鸡零狗碎讨价还价的时间到此结束。阳光斜斜地,照射在街上,青石路面洋溢出初生太阳的反光。红彤彤的。这时的街道笼罩了一小段片刻的安宁,甚至是阒寂,似乎是必备的酝酿。然后,杂货铺的大门打开了,供销社的大门打开了,邮局,信用社,公社机关,医院,农具厂,铁木社,粮管所,粮食收购站,搬运站,文化站,生猪收购站,总之,一切与“国家”有关的单位缓缓敞开了它们的大铁门。这时的街道不再是菜市场,而成了“国家”的一个部分,开始行使“国家”的职能与权力。在所有的大门一起打开的过程中,街道上有一种静悄悄的仪式感,当然,那也是镇里的人难以察觉的,带上了懒散随意却又有一点肃穆庄严的气氛。到了这个时候,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了。
每天上午八点,八点整,郭家兴准时来到办公室。坐下来,泡好茶,跷上二郎腿,开始阅读“两报一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差不多是研究了。郭家兴整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从实际情况来看,每一天都是在北京。他关注着北京的一举一动。比方说,领导同志谁的名字挪前了,谁的名字靠后了,这个绝对是不能忽视的。比方说,去年陪同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的一共有七位领导,今年却换了,换了三个,从前几天的报纸上看,一个去了坦桑尼亚;一个在内蒙,“与牧民们亲切交谈”;另一个呢,不知道了。郭家兴总要把这个不知去向的名字默默地放在心里,一放就是好几十天。如果时间太长了,郭家兴就要和公社的几个常委提起这件事,口气相当地郑重,“某某某”好长时间“没有出来”了。直到下一次的报纸上出现了“某某某”的名字或相片,郭家兴才能够放心,并把这个消息通知其他的常委。郭家兴习惯于把“两报一刊”上的姓名看成“国家”。关心他们,其实就是关心“国家”了。郭家兴这样关心,并不是有野心,想往上爬。不是的。郭家兴不是这样。当领导当到这个份上,只要不犯方向性的错误,能在公社机关里呆上一辈子,郭家兴对自己很知足、很满意了。郭家兴只是习惯,多年养成的了,成了自然,所以天天一个样。
郭家兴不关心别人,不关心自己,只习惯胸怀祖国,同时放眼世界。郭家兴瞧不起生老病死,油盐酱醋就更不用说了。那些都是琐事,相当地低级趣味,没有意义。可是郭家兴近些日子却被“琐事”拴住了,都有点不能自拔了。事情还是由革委会的另一位副主任引发的,那位副主任见了玉米一面,拿郭家兴开玩笑,说:“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发财、死老婆。郭主任赶上了。”这是一句老话了,旧社会留传下来的,格调相当地不健康。话传到郭家兴的耳朵里,郭家兴很不高兴。但是,郭家兴玩味再三,私下里觉得大致的意思还是确切的。郭家兴没有升官,没有发财,却死了老婆,照理说郭家兴应当灰头土脸地才是。出乎郭家兴自己的意料,没有,反而年轻了,精神了,利索了,“火”了。因为什么?就因为死了老婆。旧的去了,新的却又来了。不仅如此,新娘子的年纪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儿,还漂亮,皮肤和缎子一样滑。郭家兴嘴上不说,心里头还是晓得的,他的快乐其实还是来自床上,来自玉米的身上。要是细说起来,这些年郭家兴对待房事可是相当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门熟路的,每一次都像开会,先是布置会场,然后开幕,然后做一做报告,然后闭幕。好像意义重大,其实寡味得很。老婆得了绝症,会议其实也就不开了。要是细说起来,郭家兴已经一两年不行房事了。好在郭家兴在这上头并不贪,不上瘾,戒了也就戒了。谁能料得到枯木又逢春、铁树再开花呢。郭家兴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这个岁数,反而来劲了。说到底还是玉米这丫头好,在床上又心细又巴结。玉米不只是细心和巴结,还特别地体贴,郭家兴要是太贪了,玉米会把郭家兴的脑袋搂在自己的乳房上面,开导郭家兴,说:“可要小心身子呢,可要知道细水长流呢,这样丑的老婆,还怕别人抢了去。要是亏了身子骨,我怎么办?我可什么都没有了。”话说到这儿玉米免不了流上一回泪,有了几分的伤感,却并不是伤心,很缠绵了。郭家兴就觉得怪,自己本来都不想的,玉米这么一来,反而又想了。郭家兴一“想”,玉米当然挡不住,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