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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书的角落,弯下腰,侧着脑袋,嘴里说:“斯巴达克斯。”玉秀看了半天,个个字都认识,却越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玉秀说:“是英语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说:“肯定是英语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看不懂。”郭左还在笑,点点头说:“是英语。”郭左已经发现这个女孩子不只是漂亮,还透出一种无知的聪明劲,一股来自单纯的狡黠。相当有意思。很好玩的。天井里还是阳光,火辣辣的。这一天的下午太阳照得好好的,天却陡然变脸了,眨眼来了一阵风,随后就是一场雨。雨越下越大,转眼已成瓢泼。雨点在天井和厨房的瓦楞上乒乒乓乓的,跳得相当卖力,一会儿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布满雨雾了,而堂屋的屋檐口也已经挂上了水帘。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帘。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只手。暴雨真是神经病,来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后后也就四五来分钟,说停又停了。檐口的水帘没有了,变成了水珠子,一颗一颗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更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雨虽然短,天气却一下子凉了,爽得很。玉秀的手还伸在那儿,人却走神了。走得相当地远。眼睛好像还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是视而不见的,乌黑的眼睫毛反翘在那儿,过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也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也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后来玉秀突然还过神来了。一还过神来就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没有一点出处,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脸却红了,越红越厉害,目光还躲躲藏藏的。内心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特别神秘的旅程。郭左说:“我该喊你姨妈呢。”这一说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并不是没有关系的,是“姨妈”呢。自己才这么小,都已经是人家的“姨妈”了。只是一时弄不清“姨妈”到底是把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还是推远了。玉秀在心里默默地重复“姨妈”这句话,觉得很亲昵,在心头绕过来绕过去的,如缕不绝的。不知不觉脸又红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见自己脸红,又希望他能看见,心口“突突突”的,无端地生出了一阵幸福,有那么一点怅然。
话头一旦给说开了,接下来当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来越投机了。玉秀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城市”和“电影”这几个话题上。玉秀一句一句地问,郭左一句一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来了,玉秀虽说是一个乡下姑娘,心其实大得很,有点野,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近乎神话般的幻想。是那种不甘久居乡野的张狂。而瞳孔里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鸟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没有脚,不知道栖息在哪儿。玉秀已经开始让郭左教她说普通话了。郭左说:“我也说不来。”玉秀瞥了郭左一眼,说:“瞎说。”郭左说:“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瞎说。”玉秀拉下脸之后目光却是相当崇敬的,忽愣忽愣地扫着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想走。玉秀背着手,堵在郭左的对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认认真真地说:“我也不会。”玉秀不答应。郭左笑笑说:“我真的不会。”玉秀还是不依不饶。事到如此,“普通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一种对话关系。这才是玉秀所喜欢的。郭左光顾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气了,一转身,说:“不喜欢你!”
玉秀不理睬郭左,郭左当然是不在乎的。但是,还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喜欢你”,这四个字有点闹心。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闹。强迫人回味的闹。熄灯瞎火的闹。郭左反而有意无意地留意起玉秀了。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瞟了玉秀两眼。玉秀很不高兴,甚至有了几分的忧戚。郭左知道玉秀是孩子脾气,不过还是提醒自己,这个家是特殊的,还是不要生出不愉快的好。第二天玉米刚刚上班,郭左便把书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主动和玉秀搭讪了。郭左说:“我教你普通话吧。”玉秀并未流露出大喜过望的样子,甚至没有接郭左的话茬,一边择着菜,一边却和郭左拉起家常来了。问郭左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不习惯,吃得好不好,衣服脏了怎么办,想不想家。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成熟得很,真的像一个姨妈了,和昨天一点都不像了。郭左想,这个女孩子怎么一天一个样子的?郭左闲着也是闲着,便走到玉秀的身边,帮着玉秀择菜了。玉秀抬起头,一巴掌打到了郭左的手背上,下手相当地重。甚至是凶悍了。玉秀严肃地命令郭左说:“洗手去。这不是你做的事。”郭左愣了半天,知道了玉秀的意思,只好洗手去。择好菜,玉秀把手洗干净,来到郭左的面前,伸出一只手。郭左不解,说:“做什么?”玉秀说:“打我一下。”郭左咬了咬下唇,说:“为什么呢?”玉秀说:“我刚才打了你一下,还给你。”郭左笑得一嘴的牙,说:“没事的。”玉秀说:“不行。”郭左拖长了声音说:“没事的。”玉秀走上来一步,说:“不行。”有些刁钻古怪了。郭左缠不过她,心里头却有些振奋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打。都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了。其实是调情了。郭左打完了,玉秀从郭左的手上接过香烟,用中指和食指夹住,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闭上眼睛,紧抿着嘴,两股香烟十分对称地从玉秀的鼻孔里冒了出来。缓缓的,不绝如缕的。玉秀把香烟还给郭左,睁开眼说:“像不像女特务?”郭左意外了,说:“怎么想起来做女特务?”玉秀压低了声音,很神秘了,说:“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出门就是汽车,说话还能打电话,谁不想做?”都是大实话。却很危险了。郭左听得紧张而又兴奋。郭左想严肃,却严肃不起来,关照说:“在外头可不能这样说。”玉秀笑了,“哪儿跟哪儿,”极其诡秘的样子,漂漂亮亮地说,“人家也就是跟你说说。”这句话有意思了,好像两个人很信赖了,很亲了,很知心了,都是私房话了。玉秀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张地说:“你不会到你爸爸那里去告密吧?”郭左莞尔一笑。玉秀却十分担忧,要郭左保证,和她“拉拉钩”。郭左只好和她“拉”了,两个人的小拇指贴在一起,“一百年不变。”玉秀想了想,一百年太长了。只能重来一遍,那就“五十年不变”吧。都有点像海誓山盟了。两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地满足。刚刚分开,可感觉还缠在指尖上,似有若无。其实是惆怅了。都是稍纵即逝的琐碎念头。 郭左看上去很高兴,和一个姑娘这样呆在一起,郭左还是第一次。而玉秀更高兴。这样靠近、这样百无禁忌地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在玉秀也是绝无仅有的。再怎么说,以郭左这样的年纪,玉秀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是应该有几分的避讳才是。可玉秀现在是“姨妈”,自然不需要避讳什么了。顾忌什么呢?不会有什么的。怎么会有什么呢。但是,玉秀这个“姨妈”在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还是拿郭左当哥哥,自然多了一分做妹妹的嗲,这是很令人陶醉的。这一来“姨妈”已经成了最为安全的幌子了,它掩盖了“哥哥”,更关键的是,它同样掩盖了“妹妹”。这个感觉真是特别了。说不出来。古怪,却又深入人心。
一贯肃穆的家里头热闹起来了。当然,是秘密的。带有“地下”的性质。往暗地里钻,往内心里钻。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只要是和玉秀单独相处,郭左总是有话的,特别地能说。有时候还眉飞色舞的。郭家兴玉米他们一下班,郭左又沉默了。像他的老子一样,一脸的方针,一脸的政策,一脸的组织性、纪律性,一脸的会议精神,难得开一次口。整个饭桌上只有玉米给郭左劝菜和夹菜的声音。玉秀已经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微妙的状况了。就好像她和郭左之间有了什么默契,已经约好了什么似的。这一来饭桌上的沉默在玉秀的这一边不免有了几分特殊的意味,带上了紧张的色彩,隐含了陌生的快慰和出格的慌乱,不知不觉已经发展成秘密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都是感人的,带有鼓舞人心的动力,同时也染上了催人泪下的温馨。秘密都是渴望朝着秘密的深处缓缓渗透、缓缓延伸的。而延伸到一定的时候,秘密就会悄悄地开岔,朝着覆水难收的方向发展,难以规整了。玉秀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古怪了,可以说莫名其妙。郭家兴和玉米刚走,郭左和玉秀便都活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