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作者:毕飞宇
“五月不娶,六月不嫁”,庄稼人忌讳。其实也不是什么忌讳,想来还是太忙了。王连方的大女儿玉米恰恰就是在五月二十八号把自己嫁出去的。五月二十八号,小满刚过去六天,七天之后又是芒种,这个时候的庄稼人最头等的大事就数“战双抢”了。先是“抢收”,割麦、脱粒、扬场、进仓;接下来还得“抢种”,耕田、灌溉、平地、插秧。忙呐。一个人总共只有两只手,玉米不选早,不选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两只手嫁出去,显然是不识时务了。村子里的人平时对玉米都是不错的,人们都说,玉米是个懂事的姑娘,可是,懂事的庄稼人哪有在五月里做亲的?难怪巷口的二婶子都在背地里说玉米了。二婶子说:“这丫头急了,夹不住了。”
其实玉米冤枉了。玉米什么时候出嫁,完全取决于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则又取决于郭家兴的原配什么时候断气。郭家兴的老婆三月底走的人,到五月二十八号,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了。郭家兴传过话来,他要做亲。郭家兴并没有莅临王家庄,而是派来了公社的秘书。秘书把小快艇一直开到王家庄的石码头。小快艇过桥的时候放了一阵鞭炮,鞭炮声在五月的空中显得怪怪的,听起来相当地不着调。不过还是喜庆。人们看见小快艇的挡风玻璃上贴了两个大红的剪纸双喜。司机猛摁了一阵喇叭,小快艇已经靠泊在石码头了。小快艇在夹河里冲起了骇浪,波浪是“人”字型的,对称地朝两岸哗啦啦地汹涌。它们像一群狗,狗仗人势,朝着码头上女人们的小腿猛扑过去。女人们一阵尖叫,端着木桶退上了河岸。船停了,浪止了,秘书钻出了驾驶舱。
婚礼极为仓促,都近乎寒碜了。但是,因为石码头上靠着公社的小快艇,这一来反倒不显得仓促和寒碜,有了别样的排场,还隐含了一股子霸气。玉米的花轿毕竟是公社里开来的小快艇哪。玉米的脸上并没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乱和害羞,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而是镇定的,凛然的,当然更是目中无人的,傲岸而又炫耀,是那种有依有靠的模样。玉米新剪的运动头,很短,称得上英姿飒爽,而她的上衣是红色的确良面料,熨过了,又薄又艳又挺括。总之,在离开家门走向小快艇的过程中,玉米给人以既爱红妆又兼爱武装的特殊印象。玉米走在秘书的身边,谁也不看。但是,从玉米的神情来看,却是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的。秘书是一个体面的男人,却点头哈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新郎。村子里的人都看出来了,玉米要嫁的男人不是一般的来头。玉米走上小快艇,没有到舱里去,而是坐在了小快艇尾部的露天长椅上。夹河的两岸全是人,玉米大大方方的,越看越不像是王家庄的人了。这时候玉米的父亲王连方过来了,叽叽喳喳的人群即刻静了下来。王连方做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几个月之前刚刚被撤销了职务并开除党籍。他“上错床”了。说起“上错床”,王连方在二十年里头的确睡了不少女人,用王连方自己的话说,横穿了“老中青三代”。不过几个月之前的这一次却严重了,“千不该,万不该”,王连方在一次大醉之后这样唱道,“不该将军婚来破坏”。王连方来到石码头,对着小快艇巡视了几眼,派头还在,威严还在,一举一动还是支书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还在党内。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掸了掸手,说:“出发吧。”马达发动了。马达的发动声像一块骨头,扔了出去,一群狗又开始汹涌了,推推搡搡的,你追我赶的。小快艇向相反的方向开出去几十丈,转了一大圈,马上又返折回来了。小快艇再一次驶过石码头的时候速度已经上来了,速度变成了风,风把玉米的短发托起来,把玉米的的确良上衣扯动起来,玉米迎着风,像宣传画上大义凛然的女英雄,既妩媚动人,又视死如归。司机又是一阵喇叭,小快艇远去了,只有玉米的红色上衣在速度中飘扬,宛如风中的旗。
玉米的爷爷、奶奶,玉米的妹妹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都站在送亲的队伍里,甚至连不到半岁的小弟弟都被玉穗抱过来了。没来的反而是母亲。母亲施桂芳只是把玉米送出了天井的大门,转身回到了西厢房。屋子里空了,静得有些异样。施桂芳坐在马桶的盖子上,却想起了玉米儿时的光景,她吃奶的样子,她吮手指头的样子。那时的玉米一吃手指头就要流口水,贼一样四处张望。玉米的口水亮晶晶的,还充满了弹力,一拉多长,又一拉多长。只要施桂芳在她的身后拍一下巴掌,玉米立即就会转过脑袋,由于脑袋太大,脖子太细,用力又过猛,玉米硕大的脑袋总得晃几下,这才稳住了,玉米笑得一嘴的牙花,而两支胳膊也架到施桂芳的这边来了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转眼,玉米都出嫁了,替人做妇、为人做母了,都成了人家的人了。施桂芳的胸口涌起了一股无边的酸楚。施桂芳想哭,却不想在女儿大喜的日子里哭哭啼啼的。施桂芳的酸楚不光是这里,还有更深的一层。玉米前几天才把出嫁的消息告诉母亲的,这就是说,关于出嫁,玉米瞒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母亲。施桂芳一直以为玉米和飞行员彭国梁的恋爱还在谈着,几个月之前彭国梁还从部队上回来相过一次亲,两个人好得要了命,整天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头,一步都不曾离开。现在看起来,那只不过是玉米的一场梦。那一天晚上玉米突然对母亲说:“妈,我要结婚了。”施桂芳愣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脱口就问:“和谁?”玉米说:“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郭家兴。”原来是做补房了。施桂芳吃惊不小,想问个究竟,但是不能问,也不敢再问了。玉米的脸色已经在那儿了。但是,施桂芳终究是做母亲的,哪里能不知道女儿的心。玉米的心里栽的是什么果,开的是什么花,施桂芳知道。要不是王连方双开除,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玉米和飞行员的恋爱肯定还在谈着。就算飞行员的那一头吹了灯,凭玉米的模样,哪里要走这一步?玉米一定会利用嫁人的机会把家里的脸面争回来的。施桂芳突然就是一阵揪心,捏起一张草纸,捂在了鼻子上。做儿女的太懂事了,反而会成为母亲别样的疼。
没有到石码头送玉米的还有三女儿玉秀。玉米走上小快艇之前特地在人群里张罗了两眼,没有找到玉秀。玉米心里头有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玉秀不会来了。要是细说起来,玉米最放心不下的就数老三玉秀了。玉米和玉秀一直不对,用母亲施桂芳的话说,是“前世的冤家”。玉米不喜欢玉秀,玉秀不喜欢玉米,姊妹两个一直绷着力气,暗地里较足了劲。因为长时间的敌视,七姐妹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大阵营,一方是玉米,领导着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另一方则势单力薄,只有玉秀这么一个光杆司令。玉米是老大,长女为母,自然要当家做主。她说什么,姊妹们只能听什么。玉秀偏不。玉秀不买玉米的账。玉秀胆敢这样有她的本钱。玉秀漂亮。玉秀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只漂亮的鼻子,两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作为一个姑娘家,玉秀什么都不缺,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娇气得很,傲气得很。玉秀不只是漂亮,还一天到晚在漂亮上头动心思,满脑子花花朵朵的。就说头发吧,玉秀也是两条辫子,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别别窍,动不动就要在鬓角那儿分出来一缕,缠在指头上,手一放,那一缕头发已经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缭绕在耳边。虽说只是小小的一俏,却特别地招眼,特别地出格,骚得很,有了电影上军统女特务的意思了。玉秀成天做张做势的,乔模乔样的,态度上便有了几分的浮浪。总的来说,王家庄的人们对王支书的几个女儿有一个基本的看法,玉米懂事,是老大的样子,玉穗憨,玉英乖,玉叶犟,玉苗嘎,玉秧甜,而玉秀呢,毫无疑问是一个狐狸精。狐狸精自然是和其他的姊妹弄不到一起去的。玉秀敢和所有的姊妹作对,当然不只是漂亮,还有一个最要紧的本钱,玉秀有靠山。父亲王连方就是她的靠山。王连方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然而,却喜欢玉秀。关键是玉秀招人喜欢,所以做支书的老子总是偏着她。有这样一个老子护着,就算玉秀是军统的女特务,你也不能把她拉出去毙了。人们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说的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