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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一直生活在这座大剧院里,和当地娱乐圈的名流终日厮混,享受着看戏不要票的优越感。因为离得太近,知道明星也会打嗝放屁,龌龊猥琐的事儿一件都不少干,所以在未来的日子,当我的同龄人纷纷成为超级Fans的时候,我能够特立独行、横眉冷对。其实那时候的Fans和现在的差不多狂热,只是不如现在的那么花样繁多,我记得有一个超级女Fans,每场戏都不落,所有的演员都认识,后来一门心思要加入娱乐圈,三天两头到剧团来,要求成为签约艺人,如此坚持了好几年,直到剧团解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跟丫挺的死磕了。大人们说,那姑娘有点精神不正常。而一帮没心没肺的小伙子老拿她找乐,茶余饭后,就派其中一个假扮团长,在院子里现场考试,大家围着看热闹。
当时新型娱乐业——类似流行音乐、电视、电影、电子游戏等——正在萌芽的状态,完全掀不起风浪,更有甚者,还被主流娱乐业恶意歪曲,比如很长时间我都认为《天涯歌女》是靡靡之音、流氓歌曲,和邓丽君一样,所有和我差不多大的流氓都会唱这首歌,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其实这首歌反映的是无产阶级劳动人民纯洁美好的爱情。第一次听邓丽君仿佛多年后偷看毛片的情景,借来的板砖录音机,一盘不知道翻录了多少次的磁带,窗帘要拉严实,门口布置一个放哨的。听完以后,每个人脸色潮红、心神荡漾。那时候我还小,屁事不懂,一句话就道破了真相:不好听,和《军港之夜》差不多。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号称娱乐世家(我的一个表哥和表姐后来相继加入娱乐圈),过年的时候我们自己办春节联欢晚会,每个人都要出节目,有了三用机(早期的组合音响,具备收音、录、放三种功能)以后,还要把现场录下来,在家族里内部发行。我最早的舞台就在这里,据说当时我已经有了很强烈的文艺青年倾向,唱歌几乎不走调,而且会设计现场的小噱头,比如,“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歌,歌的名字叫《双截棍》,隔壁的包子铺烟雾弥漫……”我爸大喝一声:“stop!来人,给我叉出去,饿他两顿饭,看他还胡说八道。”下次,我就学乖了,“下面我为大家表演一段诗朗诵,名字叫《亚非拉的兄弟,用双截棍武装起来》。”
我家当时唯一的家电是一个半导体话匣子,蝴蝶牌的,我最早的文学启蒙教育就从长篇评书连播开始,刘兰芳、袁阔成、单田芳、田连元是我心目中的“四大天王”,他们的《岳飞传》、《杨家将》、《隋唐演义》、《三侠五义》、《明英烈》、《三国演义》成为时代的经典。相比之下,《小喇叭》、《星星火炬》我就不太喜欢,因为很装丫的。后来添了一个电唱机,有五斗柜那么大,是专门请木匠做的,我爸经常托文化站的一个朋友买内部的塑胶唱片,所以从那会儿开始我已经是站在时代前端的时尚少年,涉略广泛,国内外歌曲、古典流行、越剧黄梅戏、相声曲艺全不在话下。我爸每次对我感到万分失望的时候就说:“这孩子以后实在没出息的话就做个乐评人吧。”
我第一次看电视是公审四人帮,团长家新买的九寸的黑白电视机,乌秧秧围了一院子人,看里面几个小人说着大家不太懂的话,没完没了光念白,没唱腔,大家都特别失望,说团长是个烧包,白花钱买了个没用的摆设。
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个没用的大匣子导致了传统娱乐界的大崩盘,八十年代初期,剧团的生意急转直下,苟延残喘了一阵,终于解散。我爸改行成为法律工作者,姑姑提前退休,经常加入私人组织的剧团去偏远农村演出。
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的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英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英雄。
四岁的时候,我的英雄是我爸,那时我随父习武,按照通俗说法叫童子功,意思就是小时候练过功。习武的初衷是为了强身健体,因为我体弱多病,长得像根黄豆芽,处境和一开始的霍元甲差不多,但是结局和霍元甲差多了。练武其实极其枯燥无聊,在前三年,我光练站马步、压腿、竖倒立了,换个科学说法就是耐力、柔韧性和力量训练,我前踢腿能踢到自己的脑门,后踢能踢到后脑勺,竖倒立两分钟一点问题没有,站马步愣能站睡着了。
我学的第一路拳脚是小洪拳,那是一个很庄重的日子,在传授武艺之前,我爸很事儿地教导我:第一,不许告诉别人你学过功夫;第二,不许练给别人看;第三,不许随便和别人动手。否则家法从事。后来我又陆续学了大洪拳、恶蛇拦路、六合拳、白鹤拳、打四方什么的,器械练过刀、剑和棍,有一阵我还练过一些歪门邪道,比如飞刀,当时电视里热播《加里森敢死队》,院子里所有的孩子人手一把飞刀,认准了我邻居家的门做靶子,把一扇门戳得跟麻子似的,大一点的孩子还参加了县城里的飞刀队,没多久《加里森敢死队》就禁播了,说是社会影响太恶劣。
每次我独自刻苦练拳的时候,都充满了自豪感,一个绝世高手即将诞生了。绝世了一阵,后来实在耐不住虚荣心,冷不丁在小朋友面前秀一秀,有一个亲戚的小孩不服,要和我过招,我当然不含糊,上来一个起手式,没想到他压根不讲规矩,也不回礼,冲上来一通乱拳,就把我放倒了。一回家被我爸知道了,不由分说先揍了我一顿,然后问我打赢了没有,我说没打赢,我爸更生气了,问:“他用的什么招儿?”我说:“没看清,太乱了,反正他那么一推,又那么……”我爸说:“你真笨,我没教过你吗,你手这么一挡,脚那么一勾,他不就倒了吗?”这次事件对我的打击很大,不在于我没打赢,而是让我开始反省我爸的教练方针,我爸的本职工作是唱戏,因此他教我的拳脚里包含了太多“做秀”的成分,美观多于实用,这也是为什么我没能成为绝世高手的原因。后来我根据多次斗殴的经验,总结出几条秘籍,就是力气大、出拳速度快、扛揍,什么招式不招式纯属瞎扯。
我爸隶属于一个松散的门派,名称不详,武功路数根据分析,应该属于南拳系列,有师父,还有好几个师兄师弟,在天气好的晚上,大家会聚在一起,切磋武艺,有单练的,有拆手(过招的意思)的,空气里都是高手的味道。作为最有前途的第三代弟子,我有幸观摩过几次,和后来在电影里看的完全不一样,拆手的时候,两个人面带春风,出手速度极慢,像军训时候玩的分解动作,比划了一会儿,还互相商量,“二师兄,刚才在第五招的时候,如果接第九招,你肯定就输了吧。”“不可能,我还留了一招没使呢,专破你第九招的。”我爸有一个传奇师弟后来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当上了侦察连连长,有一次执行任务,他们一组人进了雷区,结果他前面后面的人全部阵亡了,只剩下他一个活着回来,我一直想,在众多同门里面,他的武功可能最高强。
我家至今还保存着一些手绘的拳谱,其中有几份是我爸从他武装部的两个朋友手里弄来的,据说是军队里的独门绝技,平时鬼鬼祟祟地锁在书柜里不敢让人知道,不过我全都偷偷摸摸练过了。很多年以后,我参加大学的军训,连长教我们练伏俘拳,我隐隐觉得比较眼熟,仔细一想,原来就是我爸秘藏的独门绝技。
童年的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神头鬼脸的江湖边缘,这个江湖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它的瓦解有很多原因,比如社会进步、法制健全、社会矛盾从人事斗争转型为经济竞争、火器占据斗殴的主流市场等等,而最直接的原因我认为其实是功夫片,他确立的武术规范蒙蔽了全国人民,大家都以为真正的武术就是那样的,从而对民间武术流派不屑一顾,导致它的萎缩,直至消亡。就像小时候看了《排球女将》以后,一直以为顶尖高手都是翻着跟头打排球的,后来看电视里直播排球比赛,日本队被中国队打得吱哇乱叫,就很奇怪,莫非晴空霹雳已经失传,她们为什么没一个人会使。
《少林寺》刚开始演的时候,我爸的剧团正好在外地演戏,我跟着去玩,他们演出的剧场晚上演戏,白天放《少林寺》,我一口气看了十遍,基本上彻底摧毁了我对中国武术的固有概念,我不停地问我爸:为什么你教的功夫和觉远那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