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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遗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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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程度,才有可能对某些悬念进行处理。


                 (4)

  在我和小明滚瓜烂熟地从阿拉伯数字1数到100以后,三角城铁路第一小学因我
们智商合格而同意招收我们入学。我的妈妈和小明的妈妈用我家的缝纫机亲手为我
们缝制好海员式校服后,便约好一同去圆城旅行并各自带上各自的儿子。对於这次
旅行,我没抱什么好兴趣,一是因为我随妈妈去报名的时候已深深地爱上了那所小
学校(它比家和幼儿园的空间大得多得多,简直像大海和小河的差距),二是妈妈
不准我穿崭新的校服去见外婆(她说我还不算正式的小学生),三是我用蜡笔画的
一幅幅杰作(大约是13幅)受到爸爸的忽视(他近来手术连绵)。不过,一上火车
我想同妈妈闹别扭的预谋立即烟消雾散了,原因是小山明子和我的妈妈慷慨地拿出
准备送人的礼物给我和小明吃:小山明子给我的是三角城著名的酥皮老鼎丰牌号的
月饼,妈妈给小明的是三角城著名的黑加仑果酱馅饼。小明长我一岁,比我瘦比我
高,但同我一样嗜好甜食。如果不是列车很快进入夜间行车,两位母亲抵达圆城时
就会两手空空啦。

  一下火车,我和妈妈就乘上1路有轨电车,同要乘坐11路无轨电车的小明和小山
明子分了手。有轨电车启动时,我从二层的玻璃窗朝站台上看,看到小明和小山明
子的背影向车的后方移去,蓦然生出一种怜惜、依恋和不安:他们的身影在变小变
远和消失的过程中,透露出的是那种最普泛也最经典的离情别意。

  初生的离愁像日后的初次梦遗、初吻、童男初夜一样,在记忆中占据特殊的席
位。在当时,它体现为怅然若失的神态,并被外婆和小舅妈看在眼中。我几乎不到
户外去玩,对小舅舅的独生女儿、我的表妹琳琳态度冷漠,食欲也前所未有地不振
作。到圆城后的第三天,妈妈只得委派小舅舅带我去小明下榻的小旅店会见他。

  葵花旅店小得像个玩具城堡(我现在认为,那是东欧风格的)。我和小舅舅坐
在门厅的沙发中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一直到11路无轨电车将收末班车,也没见到小
明和他的妈妈。我几乎绝望了,在电车上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恐怖故事。第一个故事
,是小明被“拍花子”(人口贩子的俗称谓)用手心的药末拍中了灵窍,跟上他背
后的帆布口袋消失在圆城螺旋式的街道中,小山明子披头散发漫城去找寻,直到夜
深人散。故事第二,是小山明子的那个“日本宪兵”暴死街头,小山明子和小明正
在殡仪馆为他守夜(这个故事很模糊,因为我没见过殡仪馆,而且为是否在教堂中
给他举行大黑弥撒而迟疑难决)。第三个故事是小明被一辆又一辆的大汽车小汽车
阻断在马路的另一侧,永远也不能同小山明子会合(其实这只是一个场面)。

  回到外婆家,我开始发烧。妈妈说我浑身像火炭似的烫手。外婆不停地揉捏我
的手,时时地用脸贴我的脸,不知是试我的体温,还是以为我要死去,抓紧时间把
平素对我的喜欢更紧凑地表达出来(不生病时,我一般不愿让长辈亲吻我)。小舅
妈则熟练地给我的口中含上一支体温计,并手脚麻利地用电炉上的钢精锅对注射器
进行煮沸消毒,准备给我注射退烧药剂(她是一个护士)。在听到外婆用圆城方言
申斥小舅舅没照看好我使我生病之前,我尚能分辨自己的清醒与幻觉交替出现,像
12345和12345之间的停顿交替出现一样。可是一听到小舅舅的反驳,我马上坠入了
虚幻的世界:全是一些瞬息万变的点和点、线和点、线条和线段、线条和线条,背
景大多是白、奶白、灰白,突变为黑、灰黑,再变为灰白,点和线条混绕成一片,
是背景,是底色,又是点和点、线条和线条,偶尔会有一些类似血点的颜色出现,
或者是一颗鹅黄色的油漆五角星,也许还出现过一片葵花,一大片葵花。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我从高空向下飘落,平躺着仰面朝天,飘了又飘,想呕吐又吐不出,
可是总也到不了地面。


                 (5)

  我去报到上学时穿着崭新的海员式校服,而小明的校服已洗过两水,显得有些
旧了:因为我上学时,学校已开学两个星期。我几乎没花任何特殊的功夫,就把功
课补上了。我还把学校当成自己最可爱的花园,每天早早地离开家(宁愿失去与小
明同行的机会),在教室还没有开门之前就倚在门口的老榆树下等待校工打开门,
等待成为每天第一个进入教室的人: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我
却成了一个逃课大王。还有一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
到了大学就“往日不再”了:门门考试和总分都是第一名(尽管不全是满分),从
班上到全年级。这两个习惯当时都令我骄傲,可是成年以后有相当长时间我在回忆
中却只能看到一个苍白乏味的童年。我险些专门写文章去奉劝那些“好学生”放下
书本像小明那样随心所欲过个痛痛快快的童年。在学校里的小明,同在家里判若两
人。他像出笼的小野兽,上课也玩下课也玩儿,而且勇敢得像头小豹子,谁冲撞了
他他马上就以拳脚相加。我因病迟到的那两个星期内,他已建立了自己牢固的“王
子”(其实是霸王)地位。我一上学,他立即将我置於他的保护之下,使我病弱的
样子没有成为受欺凌的对象。不过,一回到家,一遇到赵江河暴饮而醉大打出手,
他立即转变成一只可怜的小公鸡,头缩脑,间歇失语,跑到我家里来寻求我妈妈的
护持。他像分裂的两个人,生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待到我们读到铁路一中初二年级,我向爸爸提出“何以故”的问题爸爸无法解
答,我开始打碎爸爸这个偶像并同他作对的同时,小明已长得同赵江河一样高,并
且偶发性地与赵江河的拳打脚踢相对抗,还之以少年武功,得到的是头破血流。左
邻与右舍,两对父子,在同一年展开了冷或热的战争:我和爸爸较着劲,旷日持久
,张力日益增大,而小明和他的爸爸不时爆出火花或火光,惊天动地,鸡犬不宁,
但是缺乏深度。他的分裂似乎就此开始合并。

  我同小明的友情既牢固又微妙。在学业上我是个强者,有时帮他做作业,有时
给他补功课,考试临近会帮他押题或者索性在考场上把难题的答案写在纸条上团成
小团塞给他。我是成绩最好的好学生,但不一定是乖学生。我的血液里有很热烈的
元素在燃烧,即便想扮成最乖最讨老师喜欢的学生也不成。在骨子里,我甚至是一
个叛逆者:嫌所有的老师讲课进度慢,挑所有老师讲课中的错误,写作文时总要在
老师出的题目之后加一个副题以示老师出题过於一般化(譬如老师出题《记一次劳
动》,我就加副题为《大雪中扫雪徒劳无功》),经常讥笑那些围着老师转爱打小
报告的班干部。我的外貌清秀洁白,衣着整齐,有时因穿戴父亲旧衣服改制的高级
面料的成人化衣服而显得有几分少年前卫的味道。几乎每一位新接任的班主任都第
一眼就挑中我,要我做班长,而我总是不情愿,至多是挑一个应该由女生担任的文
艺委员的职务。当文艺委员其实可以有很多自由:早自习时我可以站在讲台上扮演
老师,起歌儿或教歌儿时可以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各班文委开会时可以和所有班上
最漂亮的女生坐在一起(那时各班的文委一般都挑长相漂亮的女生,哪怕其中某些
人五音不全)。只要是我当文艺委员,唱歌跳舞一类的活动小明就参加,他跳舞基
本功好但不够柔美(我们那时要求男生的手腕动作也应有飘摇的织物般的柔软),
嗓子数一数二地好。别的同学任文委时期,他从来想不起唱歌儿,硬让他参加集体
舞,也保准跃马长枪地将排练搅个稀巴烂。但是,他有时神出鬼没,同一些高中生
交往,放学后不与我同路回家,也从来不告诉我去干什么。他还学会了抽烟,只是
从来没怂恿我也去共享个中滋味。


                 (6)

  初二上半学期的一天,小明用书包给我带了一些名为海枣的糖浸果脯,说是庆
祝我脱离“女性职业”:在此前一天,我的文委被免职,因为我公开抗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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