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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射鹿人?副部长说,说详细点,射鹿的人我都认识。
不,他是一个麻疯病人。
我不认识麻疯病人,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随便问向。我说,他是我的中学同学。
你如果想打听麻疯病人的情况,可以去找邓大夫,副部长说,他以前是医院的主治大 夫,退休后就留在射鹿了。
后来我真的按地址找到了邓大夫。那是个干瘪苍老的老头,独居在一个潮湿的种满花草 的小院里。我是一个人去的,事实上调查至此已经纯属私人性质。我有点胆怯地推开一扇长 满青苔的木门,看见台阶上站着那个老头,他背对着我,往墙上挂一只蝴蝶标本。当他回过 头时,我猛地看见一只巨大的白纱口罩。那只大口罩把邓大夫的脸全部蒙住,只露出一双敏 捷的鹰鹫般的眼睛。
你是谁?我现在不看病了,你要是有病请到县医院皮肤科去,那里有特别门诊。邓大夫 在口罩后面发出的声音嗡嗡的。
我意识到发生了一场难堪的误会。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坏,我提高声脊说,我不是麻疯 病人,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邓大夫依然在挂蝴蝶标本,墙上几乎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蝴蝶标本。他说,他们都跟 着医院迁走了。
你知道一个叫黄子韬的病人吗?
黄子韬?邓大夫猛然回过头,口罩外面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他的什么人?你是他兄 弟?
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我和他是中学同学。
如果是这样,告诉你也不要紧,邓大夫走下台阶,在距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他说, 黄子韬死了,他逃,让电网电死了。
我一时无言。在满院的莺萝和美人蕉的阴影里,我看见一只自色线袜渐渐剥落,露出一 块模糊的疮疤。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感觉。
他为什么要逃?我说。
他不相信自己是麻疯病,怎么也不相信。他逃了七次,我们对他毫无办法。
明知有电网,为什么让他逃呢?“
医生只管治疗他的皮肤,管不住他的头脑。他不相信自己有病,他要逃,你有什么办 法?
确实没有什么办法。我想了想说,转身轻轻地离开小院。我把那扇木门按原样虚掩上, 然后从门缝里最后张望了一眼邓大夫,我看见的还是那只巨大的白纱口罩。邓大夫自始至终 没有摘下那只口罩。一些莺萝精致的叶子在他的头顶飘拂,让我联想起死亡所具有的诗情画 意。
我在射鹿县的调查显然是劳而无功的。新闻就是这样,当一方提供的事实真实可信时, 有关的另一方必须隐去,或者说,必须忽略不计。那个写匿名信的幸存者无疑属于后者。况 且,在射鹿县的五十万人口中寻找写信人不啻海底捞针。
最后那天,我搭便车去了湖里。湖里是一个乡,在射鹿湖的西岸。我想湖里大概是射鹿 县景色最优美的地方了,我独自在水边的乡间公路上走、拍下了一些典型的风光照片。我甚 至在一片水洼地边拍到了野生天鹅的照片,那只天鹅风姿绰约,独饮清泉,它也可以替代那 篇无法完成盼惊人新闻登上报纸头版。我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跟着那只天鹅穿越了乡间公 路。天鹅步态轻盈欲飞欲走,它在一个大草垛上停留了片刻后,飒飒地飞离地面。我不知道 它会飞到哪里去,我是无法测定天鹅的行踪的。
关键是那个大草垛,我突然注意到草垛上用石灰水刷写的几个大字:吹手向西。我觉得 这个路标的语意很奇怪,在空寂的乡间公路上,它指点人们向西寻找吹手,吹手是凭借乐器 送死者升天的行当,那么在荒凉无人的湖里地带,吹子能等到他的雇主吗?
我极目西望,方圆几里看不见一座村庄,在公路的西面,在一片瓜地中央,有一座低矮 的窝棚,我似乎还看见一件白色的衬衫在两棵树之间随风飘动。我朝西走去,路标告诉我, 吹手就坐在窝棚里等待。
我弯腰钻进窝棚,看见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男人坐在一张草席上,他在吃一只熟透了的 西瓜。窝棚里光线黯淡,看不清吹手的脸,我只觉得他的牙齿很白而他手里的西瓜很红。
你家有丧事?吹手把瓜往地上一扔,朝墙上摘着什么。
不,我只是看看。
是你父亲还是妻子,还是孩子?
不,都不是,我有个同学死了。
我只吹唢呐。吹手将一只发亮的唢呐朝我晃晃,你如果要请吹萧人、打鼓的,还要往西 走,再走三里地。
我往窝棚的门口挪了挪,坐下来。我闻见窝棚里有一种植物或者生肉腐烂的气味。我转 过脸看了看挂在两棵树之间的白衬衫。我说,我有个同学死了。
同学是什么?吹手问,是亲戚吗?
吹手挨近我,他的一条腿懒散地斜伸着,伸到我的面前。阳光投射到窝棚的门口,照亮 吹手光裸的粗壮的小腿,我差点叫出声来,因为我看见吹手的左腿踝关节处有一块酱色的疮 疤。
我跳起来,离开了窝棚。我站着大口地喘气,四周是空旷的湖里野地,风从湖上来,拂 动吹手晾晒的白衬衫,这个时刻,世界对于我变得虚幻不定。
我听见窝棚里传来了沉闷的唢呐声,夏然而止,好像呜咽,接着唢呐大概被吹手悬挂了 起来,发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喂,到底是谁死了?吹手在窝棚里问。
我没有说话。我的眼前固执地重复着一个画面:我看见子韧的白线袜渐渐地从腿上褪落 下来。他单腿站在足球场上,沉重地抬起左脚,他的左脚踝关节处结着酱色的疮痂,它在阳 光的照射下溃烂发炎。
你如果要请吹笛的、拉琴的,还要往西走,往西再走三里地。吹手在窝棚里说。
从射鹿回来的第二天,我发现我的左脚踝部开始发痒,细细一看,还有一块隐隐的红 斑。我到医院的皮肤科挂了急诊,我怀着异样焦灼的心情观察医生对那块红斑的检查。但是 我不能从医生漠然没有表情的脸上得出任何结论。
会不会是?当我的左脚被医生抓住时我欲言又止。
是什么?医生已经推开了那只脚,她说,什么也不是,你不过是被跳蚤咬了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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