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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同上次一样,哪里都没有焦如海,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烟。
工兵耐心地在堆满黄连的小屋里等。是的,他没有军区首长大,可他比焦如海大。军区可以不通知我,但你焦如海必须向我请假!你得明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暮色,像昏鸦的翅膀,裹胁走了屋内所有物件的轮廓。凛冽的苦气,浸泡着人的每一次呼吸。屋内很洁净,但这洁净,更笼罩着一种冷模的凄凉。
“这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骂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预备等老焦刚一进屋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再敢目无领导。但这小屋给他无形的压力,他一分钟也不愿停留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鬼魅般细长的阴影,飘燃而至,手中还挽着一个偌大的包袱。“队长,你好。”焦如海苍老的声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工兵的心吓得砰砰直跳。他原是专为等焦如海,来人应时而归,还把他骇成这样,奇怪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间里,劈头看到一个人影,竟如此安详。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惑,淡淡地解释。
“首长的病好些了吗?”工兵单刀直入。
“我没到首长那去。”老焦回答,声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军区去多少还有点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无忌惮。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如铁的震荡声。腾出手指一比划,那边正是国境所在地。
“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工兵简直怒发冲冠,这一次有了真正伪敌情。
“早上,我要找您请假。猪圈、伙房都去了,没找到。因为路途太远,就赶快出发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来,早上他正在操场边收拾露天厕所,口气略为缓和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究竟干什么去了?”
“就干这个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白森森,黑洞洞,风像笛子一样呼哨而过,浮现着永恒笑容,神秘兮兮注视着你的——骷髅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工兵,被这些肮脏而丑陋的镂空怪物吓住了。他竭力镇定住自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捣这些玩艺吗,这是借口!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死人,足够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机外逃!”
焦如海心爱地拍拍骷髅光滑的头盖骨:“多漂亮的骨骼!乱葬岗上死人虽多,要找到这样完美无缺的头颅可并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样的红色血迹,仿佛攀到悬崖上偷吃了酸枣。
“我们的死人都没有头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与人的区别主要在头上,而躯干则基本一样。我不得不把这些头装置在那些骨架上,来一个移花接木。至于跑,我为什么要跑呢?我有了给人治病的机会,我能够培育出一批优秀的医生,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情,我跑了,岂不是太傻!我要跑,当初又何必回来!队长,你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跑,直到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从门洞打进来的夜风,把焦如海破烂的军装(荆棘又扯开几道凌厉的破口),吹得像一片哗哗作响的旗。
一席话,直噎得工兵瞠口结舌。不管怎么说,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惩罚。只是,怎么教训他呢?院子就这么大,不可能扫了又扫。平日罚他铡黄连,已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万一累垮了,学员们就没人教。再说若首长又病了,也不好回复。要想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办法……
浓烈的苦气像水蛭钻进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咙,对老焦庄严宣布:“鉴于你严重违反纪律,经研究,给你一个处分。从今天开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黄连水!”
“是。”老焦垂下眼帘,谦恭地回答。声音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头颅啊?
五
一个纯粹的人,抽象的人,没有性别的人。所有的性征都是皮毛,都随着皮肉被一同掳去只剩一尊洁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讲台的一侧。
漠漠的历史劲风,从他宫殿般复杂的颅窍中穿进穿出,奏一支我们所不懂的歌。他的眼眶深邃而空洞,注视着永恒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齿很完整,雪白狞厉,保留着人类自远古以来遗留的某种食肉本性。他的颈椎柔软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转。他的胸廓伟岸挺拔,蕴藏着祖先追赶猛兽时惊天裂地的呼啸。骨盆猛烈地凹陷进去,锋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经有强有力的肌群在此附着,像黄河纤夫的绳索一样,牵引过整个躯于壁虎样的攀缘。还有四肢,像非洲象颀长美丽的象牙,发出凝脂一般润滑的闪光。它们负重而中空,符合最严谨的力学原理,像金属钢管一样无懈可击。还有手指骨、脚趾骨。在如此狭小紧凑的空间内,密植了如此多的骨块,仿佛一盘庄户人家过节时烙的面果子,形状各异,无不精致可爱。正是这些完美契合的骨块,被蛛网似的韧带连缀在一起,(韧带现在由细铁丝代替)形成人类得以骄傲地凌驾于所有动物之上,辉煌地创造出匪夷所思艺术珍品的——手!
这是被老焦精心处理过的越狱犯的骨骼。正确地讲,他是一个组合起来的人。老焦把另外一个不知名的骷髅,镶嵌在这具壮年男性强健的体魄之上。成为一名自然界从未存在过的人。
他是医学殿堂的守门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来,我想,我会在一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我们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块骨骼。我对我的父母亲人,对我自己,都绝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梅迎对岳北之讲,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为什么总是黄的?”岳北之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气,已经洗去了他脸上过多的紫绛。
“防冷涂的蜡!”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喊。他倒并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们今天来讲心脏杂音。”
每人发一副银闪闪的听诊器。大家把圆圆的怀表似的听诊器头捏在手心,指甲刮到听筒上的薄膜,耳鼓响起宛若“车辚辚、马啸啸”的动荡。翟高社趁郁臣不注意,猛地弹一下听诊器头,郁臣嗷地叫起来,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扔了一颗手雷。
“杂音可分吹风样、雷鸣样、滚桶样、泼水样……”老焦如数家珍。
岳北之的单位处于风口。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么样的风声都听过:笛样、萧样、呜咽样、叹息样,没什么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军衣第二个钮扣偏左这方寸大的地方,竟会有这许多名堂?莫非心脏也是风口?
“同学们先互相听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较才有鉴别。”老焦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处,使他的讲授更具有权威性。“两人一组,互相听。”他划定范围。
翟高社把听诊器头像探雷针似地,杵到郁臣怀里,郁臣像被扎了一刀似地直往后躲。
“咋啦咋啦?”翟高社忙不迭地把银亮的钢头抽回来。
“凉。”郁臣嘶嘶吸气。
“忒娇气!革命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凉怕什么!”翟高社不屑地说。
“同学们暂停。”焦如海擎起听诊器:“听诊之前,一定要把钢头捂热。一种方法是暖在手心,直至同自身体温相近时,才可接触病人肌肤。适用于任何病人,缺点是升温速度较慢,另种方法是用嘴呵气,像我们暖和自己冻僵的手指头那样。优点升温快,节约时间。不便之处是用于异性青年病人时,有过于亲呢之感。”
老焦就有这能耐,把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
大家都点头,唯有翟高社不服:“我就不信。听诊器就算是冰做的,那么一分半分钟的,还能把人给冻死?”
老焦不急不恼地解释:“在突发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无论多么先进,机体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反应,心跳加快,频律失常,这对检查是有妨碍的。”
倔小子翟高社只得往听诊器头上吹气。大家敞胸露怀,你听我的,我听你的,礼尚往来,好不热闹。
“老焦,梅迎说我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