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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什么都是供给制,小号暖壶那么笃实的一瓶墨水,敞开供应。
不想梅迎一把拦住他:“你看这墨水是什么牌子?以前用的是什么牌子?”
瓶签上一只大鸟,张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连跑带颠。至于上回灌的什么墨水,他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哪里记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记得了?那个华表多气派!”梅迎对自己家乡的饰物被人如此轻饰,表示偌大不满。
岳北之很抱歉。墨水吗,只注意过是蓝的还是红的。
“牌号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会产生沉淀,这是化学基本知识!”梅迎很着急,好像那是驼鸟牌砒霜。
岳北之的大脑袋钢笔拢共才值一块来钱,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刚才被梅迎轻微触过的手指,异样跳动,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愿拂这位美丽女兵的意,窘急地问:“那怎么办?我到水房去洗洗笔。”说着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马上就要上课了,哪里来得及!”她掏出一支苹果绿色的小钢笔,“我这支还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说,拧开笔帽,往岳北之的大脑袋笔尖里对水。
两支笔舌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蓝色的墨水,如钟乳石的眼泪,缓慢地滴注着,从纤巧的果绿色坠入粗旷的黑色。
很难说梅迎为什么对这个红脸汉子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来自三山交汇的高原,也许因为他的成绩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很快要超过成绩最好的梅迎。也许只因为他从不理她。
纤巧的笔舌吐出一个大而稀薄的蓝泡,好像就要从中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螃蟹。
岳北之对着翟高社说:“谢谢!我赶紧帮你补上,千万别落下课!这么好的先生讲课,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这种乡下孩子,恐怕听不着。”并不看梅迎,脸却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见梅迎关切岳北之便有气,对岳北之说:“你的高原病,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治法。”
岳北之边抄笔记边说:“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诉你——把血放出来,输点盐水进去,血自然就稀释了,你这一脸的精神焕发才能彻底好。”郁臣一脸揶揄的笑容。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翟高社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面尘灰烟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焦说:“这我早想到了。到野战医院去实习。”
妇产科外平日拥滞大肚子孕妇的长椅子上,坐着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医学生们。他们浆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响,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练的神态,恨不能在唇下粘一缕胡须。手心里却窝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处扣得铁紧,里头的军装袖子都捋到肘关节以上了。
今天,他们将摸胎位,听胎心,这类似隔着瓜皮判断西瓜的生熟,全凭的是手上的感觉。大家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他们傻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产妇登门。大肚子们一看重兵压境的阵式,互相转告,远远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产前检查也不是急诊,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肚里的宝贝叫这伙学手艺的一折腾,还不得早产?
“这帮老娘们,忒封建!本想学一招,等日后俺娶了媳妇,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给她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没想到把咱们当成日本鬼子了,花姑娘全藏起来了!”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嚷嚷。
郁臣平日把女性生理解剖钻研得挺透彻,今日想理论结合实际,没想到落了空,挺扫兴。
岳北之想,这一门不能实习也就罢了,比较起来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愿别处别这样!
唯有梅迎高兴。妇产科把女性所有的秘密都悬挂起来示众,简直令人丧失尊严。看来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她们把自己坚壁清野了。
妇产科的医生欢送他们:“欢迎你们再来。我们今天难得的清静。”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工兵拍拍手上的烟灰说:“那号东西,有啥学的?在我们工兵,连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干的活,血光之灾,还嫌晦气哩!”
队伍哈哈大笑,萎顿之气一扫而光。
焦如海找到工兵:“当医生的,必须什么病都能看。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挑选原料和产品,唯有医生不能。他不能说我会看这个病,不能看那个病。在医生手下,没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病人。医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矿藏——人的生命。”
工兵吃了一惊。这个瘦干老头,除了讲课,打扫楼道卫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劳动改造,从来没听过他振振有词他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工兵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活人身上实习之前,必须先学习标本。”
工兵知道标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样的标本,比如花岗岩,石英岩。
“你就明说要什么吧!”工兵不喜欢绕圈子。
“要尸体。”老焦说得很平静,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烟。
“到哪里去找死人?”工兵为难了,工程部队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这里还不得长大尾巴蛆!再说,塌方啦抢险啦牺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领着一伙毛孩子把人给零碎了吗!工兵心里便怨老焦多事,让你讲课就是够宽大的了,还这么没完没了!不过凭心而论,工兵到底是技术兵种出身,知道说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战医院去想想办法。”工兵拔腿走了。
焦如海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一样迅速膨胀。只是,谁会听焦如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尸。何况工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焦如海说。
工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焦如海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工兵高兴地一拍焦如海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三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工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工兵脸色蜡黄地对老焦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焦如海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