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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高社把麻醉剂像酒徒干杯似的,兜底倒给火焰驹。
郁臣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几组同学创造的手术记录,郁臣很想打破它。虽说老焦一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医学生都想成为一把快刀。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战场上永恒的真理。
切肠子时,火焰驹有一丝死水微澜似的挣扎,瞬息即过。
“麻醉请再深一些。”郁臣用纱布拭着手上的膏脂,潇洒地说。
“够深的了。”翟高社没把握。
“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为我服务的!”郁臣专横地说:“火焰驹重,药量也得大!”
翟高社很想问问老焦。门外有扫地声,一遍又一遍,像秋风从门外和窗下刮过。老焦手把手地教大家,手术这天却不参加,“你们必须学会独立处理意外情况,已经是初具规模的医生了。”老焦说。
翟高社看看梅迎,那一台配合得挺默契。得!他也听郁臣的吧!
郁臣手术粗糙,但的确是快。火焰驹又出奇地乖,越做越顺手,眼看就可以打破记录了。
突然,郁臣停了刀。火焰驹被割断的血管不再出血,好像那是根空洞的塑料管。
火焰驹的心脏停止跳动。
火焰驹死了。
郁臣忙着做人工呼吸心脏按摩,就差口对口吸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骁勇异常的火焰驹,因为麻醉过深,永远告别了年青的医学生。
郁臣真想把翟高社破口大骂一顿,你这个麻醉师怎么这么笨!活活把这么好的一条狗给毒死了!一看翟高社眼泪汪汪,心想自己甭管怎么说,好歹还在狗身上练了练手艺,翟高社可是连刀把还没来得及摸,狗就先因公殉职了。比较起来,还是自己合算。以后再有这机会,还要抢先一步。
现下怎么办?三个人你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同时想起老焦。但老焦有话在先,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管。说不管,又不肯躲回苦寒弥漫的小屋铡黄连。只在周围乱转。
岳北之也做完了手术,正要同梅迎交换位置,见这边异常安静,轻轻走过来,看到火焰驹死鱼一样固定的眼珠子,什么都明白了。
“到我们这台来吧!”岳北之温和地说:“手术手术,不动手算什么技术!总要亲手做一次,尝尝梨子的滋味。”
“翟高社,你去吧!这边火焰驹的后事,我来处理。”郁臣说。
翟高社讪汕走过去,另外一位同学到别处搭帮。
阿随比火焰驹瘦削多了,一张狗皮包着肠子,几乎看不到红的肉白的油。这样的小狗连吃三刀,纵是台上不死,下了台也活不成。翟高社觉得自己像是荒年乞讨,到了一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户,就算男当家的热情相邀,谁知女掌柜的什么脸色?
没想到梅迎挺痛快:“翟高社,你先做。我最后。”
岳北之很喜欢梅迎的通情达理,说:“你休息一下,我来麻醉。”
梅迎不让:“你做手术,比我还累。再说我麻醉已经有点经验,还是我来。”
翟高社想,还没过门就这么贤惠,老岳好福气。
其实梅迎是害怕,手术能推一分钟是一分钟,甚至希望阿随干脆死了,这样她就可以免受折磨。她几乎下了谋杀阿随的决心,待到翟高社手术将完时,多给阿随灌点麻药,事情就不显山不显水地结束了,岳北之绝不会埋怨自己的,火焰驹那么壮都死了,何况先天不良的阿随。也对得起翟高社,他也练过手艺了。就是阿随,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她这样想着,药液便汹涌地灌向阿随……
突然,窗外传来涮唰的扫地声,它像一道符咒,镇得梅迎停止了谋杀。一张苍老的面容,一颗孤寂的心,在金色的黄连水中浮沉……她不能辜负了老焦!
梅迎的手术做得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熟练操作,犹如弹拨一件粉红色的乐器。漫长的刀痕缝得也很优美,像一只巨蜥从阿随腹部爬过。
连挨三刀的阿随从台上下来时还活着,它的肠子仅剩广东香肠那么短一截。谁都不知道凭着这么短的肠子,它将怎样生活。
阿随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驹生前的宾馆。四周是砖头,上有苇席,这在狗舍中实属上乘。
梅迎等三人自然非常关心阿随,郁臣也加入进来,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寄托。
阿随醒过来了,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极端虚弱地俯在地上,俨然一只死狗。
学员们去请教老焦。
“喂药。”老焦指示。
给狗喂药,谈何容易!阿随无力吠叫,但用残存的气力,将药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躁不安,对世界充满疑虑。它记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肚子上就多了这个火烙一般痛楚的伤口。它记得这几个军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们有关……
食堂吃排骨汤,岳北之把药片砸碎,撒在汤里,再把馒头泡进去。馒头像冰雪一样融化在热腾腾的汤里。端着出门时,被工兵一把扯住。
“不许把饭端出食堂。”工兵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
“阿随再不吃药,就要死了!”岳北之十分急迫。
“阿随是谁?可是咱医训队的学员?”工兵讨厌学员们给狗起各式各样的花俏名字,透着小资产阶级习气。依他看,编成号最好。像那条小瘦狗,他就叫它“5号”。
“不是人就不能吃国家给的大白馒头!部队上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许吃,不许带!”工兵吹胡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岳北之紧钉了句。
“我说的。”工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复。
岳北之张开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将肉汤泡馍全折到喉咙里,拌碎的药粉像火药似地,炙烧着他的口腔。
“这下可以走了吧!”
这是梅迎在替岳北之讲话。他已经无法说话,预备这样一直含到狗舍,把饭吐出来再喂阿随。
四周围上同学。
工兵哪吃这一套!不等于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阴谋仍旧得逞吗!此例一开,炊事班是给人做饭还是给狗做饭?工兵什么调皮捣蛋的兵没见过,还怵这个!他的脸板得像刚用炮崩下山的岩石,陡峭阴森:“你站在这儿,把饭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这里了。
老焦正好走进来,他那双经历过多少世态风云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位同学,你把嘴里的饭吐我碗里。”老焦仍遵守着他最初的诺言,不称呼任何同学的名字。
岳北之已憋得够呛,像牛反刍似地把饭吐到老焦碗里。碗很大,四周渍着洗不掉的黄色。老焦只有这一个碗,吃饭喝药全是它。泡了排骨汤的馒头渣加上药末加上岳北之的唾液,老焦这一碗惨不忍睹。
“队长,我还没吃饭。这就算是我的晚饭吧。”老焦双手捧着碗说。
工兵想:你这个牛鬼蛇神凑什么热闹,想付好学员,没门!他冷冷地说:“既是你的晚饭,你就把它吃下去!”
岳北之火了,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在高原上制造出来的过多红血球,并没有完全消失干净,汹涌澎湃地激荡着他强韧的血管,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一撸袖子: “我的饭,我来吃!”
老焦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车站的栏杆,直直地挡在面前:“饭在我碗里,我吃。”不由分说,伸出筷子就往嘴里扒拉,喉结像个老鼠,上下窜动。工兵的火是冲他来的,不这样,何以能搭救学生和狗!
果然,工兵挣足了面子,不再纠缠这件事了。他自个也恶心得够呛,倒剪着双手,帮炊事班喂猪去了。
“老焦,你……”梅迎的长睫毛像刷了胶,聚成许多把极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黄连水强多了。”老焦安慰他的学生。
老焦捧着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八
夜里,一场猛烈的风雨骤然袭来。狂风鼓荡着雨网,无所不在地缠绕在天地之间。雨像纠结不清繁衍不息的无数蟒蛇,吞噬着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闪电击过,空中刹那生长出一丛银色的文竹,枝叶婆娑,将凄惨的银光笔直地泻向大地。万物在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雕一般凸现在锭白色的雨帘之后。雨帘被建筑物的棱角、白杨树的枝梢和山峰锐利的石块,戳出一个个紫色的窟窿。闪电过后,一切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