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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不到这个时候也是决不肯拿出来的。他从鞭炮中精心挑选出一个炮仗,用一根针把炮仗的引信挑开,让引信露出黑色的火药,然后,父亲把这个炮仗放在灶间的门后面竖立着,半夜起床,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燃放这个炮仗,之后去把家门打开。倘若这个炮仗的声音响亮的干脆利索,似乎就预示着新一年开门的吉利,因此父亲在挑选这个炮仗的时候,格外用心。
乡村的拜年活动从后半夜的两点钟就开始了,每个家庭的女人留守在家里,迎接来拜年的晚辈的祝福,男人们除去很年老的、身体有病的,其他都去自己长辈的家里拜年,三岁以上的孩子大都参加了这个类似朝拜的乡村活动。
那年月村里没有一台电视,年轻人只能聚在一起打扑克,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始燃放鞭炮。
我通常是在两点多钟被母亲叫醒,这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午夜的年饭。按照规矩,我和姐姐穿好新衣服,走到父亲母亲面前给他们拜年,姐姐恭恭敬敬地说了爸爸好、妈妈好之后,就轮到我了,但我只叫了一声妈妈好,然后就站着不吭气,垂着头。母亲说,你还没问爸爸好呢,你怎么……傻了呀?爸爸站在我面前,愣愣地看着我,有些吃惊。母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催促说,快问你爸爸好!我扭了扭脖子,歪头瞅着爸爸说,酒鬼!我刚说完这句话,母亲的巴掌就落在我的脸上,父亲叹息一声就从我身边走开了,对母亲说,你別招惹他了,大过年的让他哭叫呀?
据说这个时辰是不能流泪的,这个时辰流泪了,一整年都晦气,即使家里死了人,也要暂时搁置起来,欢欢喜喜过了年,再把该哭的声音哭出来。母亲也就叹息一声,不跟我较劲了。
挨了一巴掌,我的情绪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母亲的巴掌落得很轻。等到父亲走开了,我就跑到院子里,用一根木棍挑了长长的鞭炮燃放,但是我的鞭炮经常被左右邻居孩子们的鞭炮声淹没了。站在院子里,能听清远远近近的村庄传来的鞭炮声,那些很远的声音,听起来像锅里滚沸的稀粥,沉闷而粘稠。
总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在别人还没有吃完午夜年饭的时候,就欢快而急促地拍响了房门。父亲听到拍门声,就让母亲把没有吃完的年饭端走,他小碎步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半大孩子们就乱嚷嚷地喊,伯伯好大妈好,叔叔好婶婶好,哥哥好嫂子好……父亲和母亲分不清是谁喊叫他们了,嘴里一个劲地应答着好好好,手里忙着倒酒分糖。孩子们谁都不坐下喝酒,他们从父亲手里领了一块或者两块糖块,呼啦啦地撤出屋子,像潮水一样退去,接着,我们就会听到邻居的房门被拍的砰砰响,再接下来,我们的房门又被拍响了,第二批第三批……人流一批接一批地漫过来。
邻居的女孩子跑来和姐姐结伴,她们走后不久,父亲也便带着我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就叮嘱我,说管住你爸爸,不能让他喝酒!
大概有十三四年里,我一直充当着父亲喝酒的监护人。
天空落着小雪,铺了雪的街道在黑夜里泛着白光。大街小巷上,灯火闪烁,说笑声迭起。成年人手里举着手电筒,里面的电池大都是新买的,射出了雪亮的光柱。这些光柱在人们的头顶上相互交织着,照着雪地,照着街道边的树木,照着积雪的屋顶……把夜晚照的摇摇晃晃。孩子们手里挑着红灯笼,里面蜡烛的光跳跃着,把暗红的光线映在雪地上,他们走近的雪地也就变成了暗红色。在黑的夜里,灯笼从对面走来,看不清挑着灯笼人的脸,只有一个人的轮廓在暗红的光里朦胧着。倘若从远处看,就连朦胧的人影也看不到,那些穿梭的灯笼仿佛自己长了腿,在黑暗里飘忽游动着。那景象,多少年之后在异地他乡回想起来,如在梦中。
人在雪地上摔倒是常有的事,摔倒的人和没摔倒的人就一起嘻笑了。也有喜欢恶作剧的半大小子,藏在某黑暗处,等到一些结伴拜年的姑娘走近,突然发出几声怪叫,或者向她们眼前抛出点燃的鞭炮,就会听到姑娘们发出长长短短的尖叫,惊恐的叫声多半被她们夸张了一些,半大小子们就在姑娘们半怒半喜、带着兴奋和善意的嗔骂声中,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一条条街巷,去那些长辈家里拜年。父亲叫对方哥哥,我就叫伯伯,父亲叫叔叔伯伯的人,我就叫他们爷爷,掌握了规律之后,我就不须父亲指点了。
事实上我是管不住父亲喝酒的,每到一户人家,主人必定热情地招呼父亲喝酒,而父亲也就喝了,不多喝,只一小酒杯。但是走过二三十户人家后,父亲的脚步就趔趔趄趄,说的话也多起来,说话的音调逐步升级。我知道父亲快要醉了,再后来,父亲给长辈拜过年,不等他端酒杯,我就拽着他朝外走。父亲的一只手被我拽着,身子歪斜,另一只手快速地从主人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黑暗渐渐退去,只有一些僻静的角落还残留着浅淡的夜色,街道上拜年的人稀疏起来,这时候父亲就彻底醉了,在我的搀扶中,沿着街巷趔趄地走回家。他一次次摔倒,我一次次吃力地把他拽起,走到家后,我们的新衣服上都粘满了雪和土。
母亲照例要大骂父亲,一向寡言的父亲这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你骂吧我才不怕你骂哩,我一不偷盗二不抢三不耍流氓四不反对党,你骂吧,共产党好社会主义万岁,我没犯法你能把我怎么样?
父亲弓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尽力支撑着几乎要瘫下去的身体,不停地挥动着手。我的姐姐怯怯地走到他面前,说你睡吧爸,你睡一会儿就好了。
姐姐的羊角小辫被父亲抓住,拽着,姐姐抻长了脖子,嘴角咧扯到耳根下。
你走开。父亲甩开了姐姐。
爸,你睡吧。姐姐很希望父亲立即躺下睡去。
但是被酒精燃烧着的父亲,此时不能有一刻的安静,他把姐姐朝一边甩去,凶着眼看我,故意拉出了很丑恶的面孔。
你过来我命令你过来。父亲用手指点着我。
我不像姐姐那样乖巧,撒腿就要逃跑,却被他抓住了后衣领,他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手指一紧一松的,说,你叫我爸爸,叫呀!
母亲慌张地冲过去,试图从父亲手里把我夺下来,但是父亲的两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母亲就逼着我说,丰儿,快叫他一声,你不叫他能掐死你!
我倔强地怒视着父亲,死也不吭一声。母亲只好去扳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松开了,却抬手对着母亲的脸打了一巴掌,说你们给我滚出去,都去死吧!
父亲醉酒后,完全没有了他平时的文静,脾气异常暴烈,母亲在这个时候不敢与他较劲,就放声大哭了。母亲不管这个日子能不能悲痛地哭泣,她像死了娘一样悲切地哭叫,一边哭着一边喊叫我哥哥顺儿,但是她无论喊叫谁的名字,对父亲都起不了震慑作用了。父亲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屋子中央蹦跳着,练习着谁也看不懂的拳脚。
母亲转身朝屋子外走,说你让我死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去找你那个梅吧。母亲说的那个梅,就是追求父亲的女同学。
我和姐姐急忙跟着母亲一起朝屋外走,走到了院子里,母亲才突然站住,回头瞪着我和姐姐,说你们跟着干啥?回屋子看守着他!
母亲当然不会去死的,这样的话我们听了无数次了。母亲出了家门,拐到邻居家躲藏了,把我们留在家里照料父亲。我和姐姐不敢进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监视父亲,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父亲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地疲软下去,躺倒在土炕上,只几分钟的时间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外面的大街上,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玩耍,那些笑声隔了几排屋顶,飞落在我家院子里。我对姐姐说,你在家里吧,我出去找找妈。姐姐知道我想出去跟孩子们玩耍,姐姐就生气地说,你走吧,你走了我告诉妈,就说你不在家里看守爸,看妈不收拾你!
最后我还是跑了,姐姐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等到我在外面疯了一阵回家,父亲已经醒过来,坐在土炕上愣愣地出神,眼睛有些浮肿。看到我进屋,他瞟了我一眼,仍旧把目光盯住屋子随便的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在回忆一些往事,思绪费力地穿越着某段被堵塞了的空间。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屋前屋后的人家已经亮起了油灯,不断地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