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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捏自己的脸孔。她便邪恶地笑我:〃就像一个失节的女子。这年头即使是女子,也无节可守呀。〃我随手拿起水晶威士忌杯,摔个稀烂,便大步走出家门。
我没开车,独自走下山去。路上急走,只看着自己的脚步,也没多想。到了城中心,下班的人潮已开始散去。有人在地车站口卖号外:〃中英草签号外!中英草签!〃抬头仍然看见银行的英国旗。主权移归了,世界将不一样。我走过中环的中央公园,有学生在表演街头剧,鼓声咚咚作响,在现代商厦之间回声不绝,如现代蛮荒。一个戴面具的学生道:〃我一觉醒来,英国变了中国……〃这世界跟我认识的世界不一样了,不再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在情欲还是政治层面均如此。但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柏克莱,在60年代……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不敢再回那个家,在酒店住了几天,再接赵眉出院,赵眉十分虚弱,倚着我身上,十分的信任,连我也觉得安全,毕竟是一个妻。我也紧紧的挽着她。还没有进家,已经闻到一阵焦味。我急步进门,大吃一惊。那张我和细细在上做爱的沙发,我在加州时用的行李箱,以前我穿的旧衣服,细细儿时的玩具,都搁在客厅里,烧个焦烂,天花板都熏黑了。我急怒攻心,就在客厅里疯狂地将遗骸乱踢,踢伤了脚。我要告她、用木棍打她、杀死她。但其实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细细走了。她决定不再爱我,做一个正常的人。
我在盛怒中忽然流了眼泪,此时我体内升起一阵欲呕吐的感觉,强烈得五脏都被折个稀烂,我冲到洗手间,只呕出透明的唾液,眼泪此时却不停的流下来。
我的过去已经离弃我了。
此时我突然心头一亮:在黄昏极重的时刻,眼前这病人和年轻的我如此相像:低头思索的姿态,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为什么你想离开她?〃我问。
〃我想……她有病。她看起来却一切都很正常。大概是去年冬天吧,圣诞节假期之前,她和我都留得比较晚。我埋头在写报告,抬头已是晚上十时。我去找她吃饭。她在影印,我站在她身后,一看,她在影印的全是白纸。我叫她,她便开始伏在影印机上呕吐。断断续续的告诉我,很厌倦。不知道她厌倦些什么。〃
〃那天后她就拒绝与我作爱。〃
〃那时她开始有病吧。很奇怪,她在很突兀的时刻呕吐,譬如与一个客人谈价钱,在法庭里胜诉,或在吃东西,看色情刊物等等。〃
〃这为了她的呕吐想离开她。〃
〃她失了踪你应该很高兴。〃
〃我应该是。但我……〃
那次在戏院里碰到细细是她走后唯一的一次。我辗转知道她当了两年的空姐,因为涉嫌运毒被起诉,所以停了职,后来罪名不成立。她就到了伦敦念法律。她决意做一个正常人,正常的职员,有一个正常的男朋友。闲来挽着手去看电影,她的生命便从此没有我的份儿,我想理应如是。但那天她在电影院来将我的手紧紧一握,我在电影院里便非常迷乱,连电影里的60年代也无法牵动我。电影还未完我便走了。
此时天已全黑。我们两人在小小的台灯前,两个影子,挨凑着,竟然亲亲密密。我脱掉白袍,要送我的病人下山。我关掉空调,病人犹坐着不动,我不禁问他:〃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呢?〃他才答:〃我应否去找叶细细呢?〃〃啪〃的我关掉了灯。一切隐在黑暗里。我说:〃她已经离弃你了。〃声音如此低,就像跟我自己说:〃不用了吧,她会为她自己找寻新生活。〃
病人与我一同离去时,我才发觉,他跟我的高度相若,衣着相若,就像一个自我与他我。我们都是细细在追寻的什么,可能是爱情,也可能是对于人的素质的要求,譬如忠诚、温柔、忍耐等等。我们不过是她这过程中的影子吧。病人也好,我也好,对她来说可能不过是象征。我们二人在车里都很沉默,很快我们便下了山,病人要到中环去赴一个晚餐的约。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忽然问我:〃詹医生,你和细细在没有做过爱?〃红灯一亮,我登时煞了车,二人都往前一冲:〃没有。〃我说。〃为什么?〃 他便答:〃因为细细有一次说,她曾经有过你的孩子。〃
绿灯亮起,病人不等我回答,便说:〃我到了,谢谢,再见。〃便下车去了。我呆在那里,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是细细的幻想还是真的。我这生或许没有机会知道了。我亦不明白我自己。
我分明与叶细细做过爱(她的内里非常柔软敏感而又充满痛楚),我竟要骗他。我如此怀念60年代,现在我的生命却如此沉闷而退缩。香港的主权转移,到底是为什么。收音机此时却播了约翰.列农的《幻想天堂》来。美丽的约翰。列农。美丽的加州柏克莱。美丽的叶细细。金黄色的过往已经离开我。我身后的车子响声彻天。我此时感到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难以支撑。我便下车来,在车子堵塞的红绿灯口,想起我的前半生,我摇摇摆摆的扶着交通灯杆,这前半生就像一个无聊度日的作者写的糟糕流行小说,煽情,造作,假浪漫,充满突发性情节,廉价的中产阶级怀旧伤感,但毕竟这就是我自己,也实在难以理解。而这时候其实已经是冬天了,秋日的逝隐在城市里并不清楚,新夜里我感到一点凉意,胃里直打哆嗦,全身发抖,我弯下腰去,看到灰黑的沥青马路,我跪下,脾胃抽搐,就此强烈的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