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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只有那辘辘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很远很远,断断续续的仍在传到他的耳朵
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
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
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
中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
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到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
得饥饿起来了。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头,他
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
铺。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值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也只
有五元钱存在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吧!”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
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过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等的酒馆里去
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炉的就是
这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
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知是什么理由,使得见过她一面的
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
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
里当过炉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
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
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帐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
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
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
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
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
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
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
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
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
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
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
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
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
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
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
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要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
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
的家里去。一边这样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边的“盍县罢
哈”(Wolfran von Eschenbach)来。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ht fue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ser)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
(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她的情人,我难道不能
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
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
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只回答说:
“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佯怒的问他说:
“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倒还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
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
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
仿佛像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把
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
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
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
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
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像是在那
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
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
的长坡的时候,看着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
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
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
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
“Y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
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
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
时候,好像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