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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意识。意识还停留在天隼号爆炸的时候。因没有氧气做助燃剂,从粉碎处产生的火花很快就消失了,耀眼的光团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久久不能消散。
他急忙低下头,光团还在那里。他把目光集中到日记上,光团模糊了,但流云的字在晃动,不是字,是他的意识:他依旧在颠簸的天隼号上,周围一切都在晃动、晃动,包括流云,还有她周围几个人表情各异的脸。很多次,任飞扬试图抓住她或是驾驶台,看上去那并不像虚幻的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图像。当然那只是图像。医生提醒过他要竭力克服幻觉,迅速回到现实中来。
现实是流云死了。
但是他多么想抓住她,好像抓住她就能抓住天隼号,抓住这艘漂亮的整个人类都为之骄傲的飞船。这飞船原本是舒鸿的,在他驾驶下飞船似乎都有了生命,随时会说话一样。任飞扬不太喜欢这种感觉,飞船就是飞船,属于一种交通工具。当天隼号永远失去了,他才发现这艘飞船已经和他的生命融合在了一起,代表着青春的梦想,意气风发的舒鸿和无数激动紧张的太空之夜。
任飞扬伸出手。
十平方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这是唯一的家具。任飞扬坐在桌边,抱养那本覆膜的日记,面对涂了冷光材料的墙壁上的液晶时钟。
舒鸿的怯懦,天隼号的爆炸,流云的死亡。我看到了一切,但我竟然无法挽救。
任飞扬的手停在半空,除了空气他什么也抓不到,他可抓住的东西全消失了。本来他是可以劝阻舒鸿的懦弱行为的,不错,在舒鸿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表情下掩藏着胆怯,否则一向冲在前面箭般锐利的舒鸿怎么会在事业达到巅峰时见好就收?作为舒鸿的好朋友和多次太空任务的助手,他应当尽力挽救舒鸿,而不是缄默。他可以揭露头儿们对舒鸿的纵容,他们在媒体上声称舒鸿身体不适,让成包成捆写着舒鸿名字的慰问品和信件涌进宇航局的专用信箱,而见到舒鸿的宇航员却一致认为他比任何时候都健康。揭露也许可以刺激舒鸿恢复信心。但他却是瞻前顾后,在极度苦闷中跑去火星参加强化训练。等他再回到基地时,舒鸿已投入地球的怀抱并且从此杳无音信。
还有流云。如果……
任飞扬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如他不接任天隼号船长的职务,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流云也不会死。但他怎能拒绝这个任命呢?他要和天隼号一起飞,他要比舒鸿飞得更远,他要证明不会再有人像舒鸿一样半途而废。然而,良好的愿望竟然无法变成良好的结果,只给他留下深深的遗憾和愧疚。他是不合格的宇航员,不称职的船长啊!
他记得舒鸿第一次提起流云时那欢欣的表情,等他终于见到照片外的流云——一个眼睛含笑容颜开朗的大女孩儿,已是在九个月以后宇航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了,他和舒鸿都是学院的嘉宾。那天阳光灿烂,云淡风轻,毛白杨和法国梧桐给校园投下簇簇浓荫,到处是红白相间的七叶香,花的芬芳里毕业生们低低絮语,年轻的头颅凑在了一起,仿佛采花的蜜蜂。“我一定要上天!”流云的声音清脆爽利,态度坚决,“但绝不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的照顾。”舒鸿大笑道:“有志气!好,我绝不挑选一名宇航学院的女毕业生做助手。”
任飞扬奇怪这些往事还一一在日,那天像七里香一样甜蜜、芳香和美好,尤其是在宇航局局长亲自把优秀毕业生的奖状递到流云手里时。流云是宇航学院第一个得到这奖状的女性,她作了简短的发言,再三表示太空中不应该有性别歧视,她将以实际行动证明女性和男性的工作能力相当。她后来果然证实了自己的誓言,成为最优秀的太空人之—。
是的,这些我全都记得,记得当我成为天隼号船长时,你第一个要求加入我的工作小组。流云,你从未和舒鸿在一艘飞船上共事,而天隼号却宛如舒鸿的影子,望着你极力掩藏思念与担忧的眼睛,我只是怕你不能承担任务。流云!我本想抚慰你失去舒鸿的寂寞,充实你没有舒鸿的生活,我尽一切努力想照顾好你,可是……我实在错了,根本不了解在你那纤细温柔外表下的坚强和责任心。
流云!
提坦的千里冰原灾然展现在任飞扬面前。冰屑纷飞,钻头在吱吱作响,耳机中传来激动的声音。声音!回荡在天隼号的舱室。有人狂笑,刺耳的尖叫声震动舱壁。流云睁大眼睛,握紧手中的武器。武器!金属外壳闪亮!激光切开了紧锁的舱门,键盘飞快地敲动,搜索不到被修改的指令,汗珠顺着他的前额淌落。流云在另一台电脑上寻找,她找到了!救生舱归我们了,但真的要弃船吗?
瞬间的黑暗,电火花四处闪烁,气温渐渐下降。得立刻穿上恒温服!流云的脸,在应急灯照射下她脸上是不可抗拒的坚定,不能丢下高林,他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同志,我去找他!流云的身影消失在狭长的走廊里。他想跟上去保护她,但是秦明摔倒在地,他不得不留下照顾伤员。
流云!秦明,还有高林!默数着天隼号船员的名字,任飞扬只觉心如刀绞。他们上船时全是那么生龙活虎。他们信任地把生命交付给了他,而他却让他们经历了灾难和死亡!
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日记贴紧任飞扬的心脏,他一时间几乎窒息,心脏不能跳动,血液无法流淌。
不知什么时候,赵律师出现在任飞扬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律师轻轻从任飞扬怀中抽走了日记。
宇航员惊惧地抬起头。
“归还的时间到了。”律师的声音柔和得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他向门口努努嘴,“局里的人一直在等着。”
任飞扬望着那覆膜本,他再也见不到它了,带走它就像带走他剩余的生命。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美好与酸楚夹杂的回忆。
他只恨自己没有和天隼号共赴劫难。
律师走到门口,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日记。日记在宇航员的视野里永远消失了,他控制不了哀伤,扭过头去。律师面对他的背影——瘦得几乎可以数清每块脊椎骨的背影,缓慢地说:“那飞船的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我确信。”
任飞扬没有答话。
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死了两个人,但那是个意外。如果你善于辩解,你甚至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虽然天隼号已灰飞烟灭。
C
“天隼号的爆炸是近五十年来最严重的航天事故,而你却幸存下来。”调查者已积累了足够多的资料,看上去他十分疲倦,眼圈发青,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严厉的态度。他的女助手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短短的头发拢于耳后,在灯光下的侧影有些像流云。
“是的,我是幸存者……”他说。这时,同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惊惧而尖利。任飞扬甩了甩头,没有用,那些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响。“天隼号上装了土卫六提坦的海洋样品:冰块和深层洋水,还有大气标本。我们用特制的合金陶瓷防护装置盛放着那些样品。”
那场景又出现了,恶心,头晕、呕吐,伴随着奇异的幻觉。
“谁出主意把样品器放在探测火箭里?”
“流云。”
“作为船长,你反对她的提议,坚持不经基地允许就不行,是这样吗?”
“是的。我从那时开始犯错误。我认为高林的过敏反应很正常,而且探测火箭只剩下一枚,用掉了会影响对小行星467号的考察。”
“飞船上的其他人怎么想?”
“我让他们相信我是正确的,我们的防护措施几乎完美无缺。可是……”
电话铃声响了,助手接话后脸上掠过一丝怜悯:“秦明又被送进了急救室,处长,医院说不敢保证能救活他。”
第三个人。他曾经的希望。在漫长的归途中他一直祈祷秦明活下来,活下来,因为秦明是优秀的机械师,因为他失去了飞船和太多同伴,因为秦明身体里有流云的血液。而现在,不,没有现在了……
黑色,到处是空旷无限的黑色。任飞扬四下环顾,他回到太空中了。地球只是一颗晶亮的石头,在他目力所及的尽头孤独寂寞地飘浮着。他周围空无一物,只有步行缆绳在他腰间闪亮。他吊在虚空之中,什么也抓不到,生命就指望那绳子是否结实了。
闪光,沿着那绳子跳跃,绳索爆裂,松散开……
任飞扬摔倒在地板上。
天隼号事故听证会上,调查者出示了一份证明:“这是基地的B—4371编号命令,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