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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3期 … ’98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凌晨
高尚情操,这仅仅是一个词呢,还是奉献出自己幸福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感觉?
——'英'高尔斯华绥
A
任飞扬重新打开标号为“TS—4”的文件夹,那些他已读了无数遍的文字又扑面而来,刹那间将他带回过去:
舒鸿,春天是地球最美丽的季节,恍然如土星的光环一样灿烂无比。我们骑自行车巡游大学校园。天湛蓝蓝,风暖洋洋,云轻飘飘,草地上深紫的二月兰一片片盈盈含笑。我坐在你单车大梁上,长发扫动你的脸颊。
这就是地球的春天,和你共度的第一个春天,舒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夏天我将从宇航学院毕业,我要到太空中去,到你身边去。但我不会要你的照顾,我要做得比你更好。从懂事起我就在为飞往太空的那一天做准备,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行。可是校园里的喇叭在不停广播宇航报告会的地点时间,主讲人的名字一遍遍被提起:舒鸿——舒鸿——舒鸿,似乎在提醒我你是一位杰出的宇航员,而我——流云,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舒鸿,你并不洪亮的声音压住了会场上一千五百人的掌声。舒鸿,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的老师,我真想冲过去拥抱你,告诉所有人我对你的爱和敬慕。舒鸿,你犹如一只翱翔天宇的雄鹰,流云要追上你,和你在太空中并肩齐飞,我要像你那样成为一名优秀宇航员,把一生奉献给壮丽的太空,奉献给造福全人类的宇航事业。
金星坍塌的城市群给我难以忘怀的悲凉,当我重返地球母亲的怀抱中时,真有说不尽的感慨喟叹。舒鸿特地从训练基地赶来和我相聚,听我讲述我这次处女航的所见所闻。坐在乡间砖房的屋顶上,屋前树木葱郁的枝叶轻拂着我们的前额,舒鸿弹起本地的四弦琴。在琴声中夕阳悄至,晚霞映红了绿树灰瓦。雄伟的都市会衰败,繁荣的文明会灭迹,没有千万年的不朽,但我们却可以永远坐下去,坐到化为尘埃。
明天舒鸿将回月球基地了。眼泪慢慢掉落,我没有擦,这是我第一次流泪。在金星黑暗的地下隧道中探索时,我是唯一没有胆怯的人。可是明天舒鸿要去月球,再过一个星期,他将远赴火星外的小行星带。我的泪水缓缓滑落,在他清越的琴声中。
天隼号与控制中心中断联系的时候,我坚守在通讯处不敢离开,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天隼号的消息。我的生命已经和你的联接在了一起,舒鸿,你知道吗?自从天隼号启程前往小行星带,我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它,不仅因为这是首次载人飞船穿越小行星带,更因你是天隼号的船长,你身上寄托着人类进入类木行星区域的希望。
任飞扬给我送来了遥控天隼号模型,他说你绝不会出问题。他的声音肯定而沉稳,就像他那个人一样。舒鸿,你这个好朋友闪闪发光的礼物精致逼真,它仿佛一只真正的鹰隼似的随时随地要飞走,它仿佛就是你的化身。
这几天宇航局就木星考察计划进行大范围讨论,我那篇关于土星环的论文恰在此时获得“天体研究奖”,同事们笑我已走得太远。如果我的思想比行动快,那是因为有你的推动。舒鸿, 你曾经对那篇论文提出许多意见,这个奖也是属于你的。当我眺望土星那微徽闪烁的光环时,我想和你一起在它上面散步该多好:我们坐在最外圈的光环上,让缓慢转动的光环带着我们绕过金黄的土星。宇宙用它博大的臂膀包围看我们,我们像它的孩子,我们就是它的孩子啊……
我无法描述再次见到舒鸿的喜悦心情,但愿我能把他的一言一行都铭刻于心。全世界都在谈论“天隼号”,谈论人类将登上木星的那一天。而舒鸿却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土星,穿透天王、海王与冥王三颗远日行星,跨过太阳系的边缘,投入半人马星座。关于我那个土星环的梦想,他喜欢极了,他甚至正经八百地建议宇航局在土星环上修建酒店,而且还抽空学起了建筑设计。他对设计的事如此入迷,我不得不强拖着把他从基建处拉到颁奖大会上,那里的人们正焦急地等待他领取奖章,类似的奖章他已有了十四枚。他把所有的奖章都戴上照了张非常神气的照片,那些奖章在他衣襟上闪闪发亮,几乎要淹没他了。
因为金星的事我也得到一枚奖章,我把它寄给了中学时代的老师袁征,她是我这个孤儿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鼓励我走上通往宇宙的道路的。奖金也悉数交与老师处理,她全部捐献给教育机构办学,并按我的要求未留姓名。这件事情让我和舒鸿都非常开心,我们甚至希望从月球的望远镜里看到地球上的那个学校,那个在贫困的边远山区却名叫“太空之星”的学校。
航天中心总是灯火通明,前往月球的航天飞机即将起飞了。我几乎要迟到了。昨夜梦见舒鸿,我便不肯早起。他驾驶天隼号前往木星后,我便常常梦到他,梦到他的笑容。他的笑容总是灿烂而温暖,仿佛阳光。
就在这时我听到“天隼号”要返回的消息,也听到了舒鸿的声音,中心所有的视屏刹那间都调出了舒鸿的图像,他平静地说他感到累了。我有点迷惑,舒鸿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冷漠,这种表情我从没见过。
他怎么了?也许是长途旅行太疲劳。整整两年,连控制中心的人都倦烦了,何况他曾五个月单独面对木星。
我一定要尽快见到他。我要告诉他,由于我在火星考察中的优秀表现,我刚被评为宇航局本年度的先进工作者。
盛大的欢迎仪式后是无数的荣誉,鲜花、掌声和赞美,舒鸿又恢复他那生气勃勃的笑容,他成了公众的宠儿,媒体的焦点。全球每个电视频道都想拉他上节目,记者像苍蝇一般围绕着他,同时也盯上了我。我极其厌烦,而舒鸿却和这帮人称兄道弟,真令人难以理解。
无论如何我明天一定要回月球去。我不习惯华丽的服饰,也不习惯灯火辉煌的各种晚会,更不习惯人们看待我的态度。我首先是名宇航员,其次才是舒鸿的未婚妻。我的事业和成绩可不是因为舒鸿才得到的。
舒鸿,你太沉浸于社交活动了,你醒醒吧,你的助手们都回基地了。停止炫耀你的成功吧,否则,别人就要超过你了。我希望你永远是飞得最高、飞得最远的那一只鹰啊!
杯子从我手中掉下停顿在半空,水洒了出来,一滴滴飘浮在杯子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完好如初,只是我的心已碎裂,碎成万千片无法收拾。我不知是怎么离开舒鸿的,我多想和他痛快淋漓地吵一架,但他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反对我参加土星探测计划,他要我和他一起到地球去,还说离开他我将一事无成。他在轻描淡写的语言中流露出对我工作能力和事业心的鄙视,他更瞧不起其他人。这些日子里,基地到处都在议论他的傲慢与张狂,他却认为那是对他的妒嫉和中伤。他不再关心训练、天隼号和土星环,他将要放弃宇航员生涯,他说他想尝试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由豪华办公室、高薪、阳光假日和精美饮食组成,稳定踏实轻松。
这不是我熟悉我爱的那个舒鸿,那个舒鸿不会如此轻易就满足,不会依恋舒适的生活环境,不会到处指手画脚。那个舒鸿把航天当作生命,把同事们当作兄弟,把名利视为粪土……
笔在我手中颤抖。眼前的舒鸿越来越像个陌生人。如果坚强的信念可以崩溃,如果真诚的誓言可以丢弃,如果……如果过去的舒鸿真的失去……
我不愿意想,我宁愿不想。我要尽努力追回过去的舒鸿,但是我不会放弃事业。如果舒鸿下定决心和太空决裂,那么……
我希望那样的事永不要发生。
B
覆膜纸页渐渐模糊,任飞扬无法继续读下去,他捂住酸涩的眼睛稍事休息。现在纸上淡蓝色的文字清楚了,那些文字出自流云之手,清秀娟丽。他能够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但是却说不出来,巨大的郁闷与悲伤堵塞他的胸口,让他无从辨析清理自己纷乱而凄凉的感受。
液晶墙显示着时间,任飞扬坐在对面木然地看着它:数字从1递增到60,进1;从1递增到60,进1。数字缓慢地变动着,它们代表时间,令人无法忍受地迟钝沉重,仿佛一把锈铁刀在割裂他。那把刀一点一点嵌进他的身体里,缓慢然而剧烈的痛苦就一点点侵蚀进他的血液,直入骨髓。身体没有接触刀子的部分开始收缩抽搐,由于恐惧。还有意识。主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