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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茫然无措时,我才发现这双美而慧的眼睛,正端坐在我的邻座,和我挨得那样近,以致
我有点不自然。我惊讶了,这位柔弱洁丽的旅伴,好像从天上掉在我面前似的。她的眼神一
直不离开过我,也许,她就是为我而来的?
——这当然是事后的想法了!
随后,列车长要旅客尽快离开列车,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小车站暂时避一下。在风雨
中,我和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这个身轻若燕的女人,要不是我挟持着,她早被狂风吹
落到波涛汹涌的湖里去了。
“抓紧我手——”
“知道了!”
“踩着枕木好走些!”我提醒她。
“你心里有愁闷的事吧?”
她很聪颖,要不然就是一种神奇的感知,从我焦灼不安的情绪,就大致明白我的身份和
难处。
——这大概应了一位哲人的话,男人注意女人的外形,女人注意男人的内心。
也许造物者——上帝也好,神和佛也好,不会把至善至美统统赏赐给你;同时,即使落
入万劫不复的黑暗王国,也会有一线光明昭示给你。因此,在最坏的年代里,有美好;同
样,在最好的年代里,也未必没有令人沮丧、扫兴、失望和愤恨的一切。她不像别的旅客那
样惊惶失措,尤其到了小站以后,坐到我身边来的时候,她像有了依赖的女人那样,无暇旁
务,只管忙着晾湿衣服,绞干头发,还帮我收拾物品。她发现我在看着她,也为自己这种女
人式的忙碌,低头笑了。
我绝没有想到,天灾以外,碰上了人祸,我落入了从未遇到的窘境,碰上了我平生极少
有的麻烦,大概还在列车上的时候,小偷划破了我的挎包,盗走了钱包,而且一路走过来,
包里的干粮全丢失掉了。
“完了!”我瘫软在那儿,急得快要吐血了。
刚才那充满笑意的眼睛,立刻涌上来全部的温柔,安慰着我,关怀着我。
这个无名的铁路中间站,连个站名也没有,就叫三十二公里。这里地势略略高些,但也
有限,四周原本是湖泊沼泽,现在成了一望无际的汪洋,正上涨着逼近过来。旅客们离开了
危险的列车,挤在这孤岛似的车站上,难道会安全么?
如果不来救援的话,早早晚晚,不饿死,也得溺毙。我倒不是怕死,而是恐惧不知是怎
么样一个死法?还有这么一位显然不能置之度外的女人。她还像在车厢里一样,似乎认准只
有我能保护她一样,在站房里,尽量坐得离我近些。别的人弄不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但相
信我们是同行的伴侣,大概不错。在生死关头,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于是,我也释然于怀了,不知为什么,那张脸,那双眼睛,也许还有那股香味,或者仅
仅因为她是一个异性,让我在困厄和更可怕的死亡威胁前面镇静下来。
哪个男人不获益于他所爱,所敬,所慕的女人呢?
人和人在一起,是缘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她并不希望这种感情接触,只有不到一
天的时间。但无论如何,那二十四个小时,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我得到了她,转眼又
失去了她,而且,连我自己也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一些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也是我执意要去的原因吧?
妻在车站送我时这样祝福:“那你就去吧,愿你能找到那位善心的人,否则你的心不会
平静的。”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
于是,我往南方那两省三江的一个湖区去了,因为,要找到施惠于我的那位旅伴,前提
是先要找到她说的那湖,在地图上,那里有星罗棋布的湖。然后找到湖中的山。如果她是我
想象中的佛门弟子,也许她就在那山上的庙宇里,青灯古佛,禅坐修行。也许她并不是,只
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心地再好不过的女人,一个肯为感情而奉献的女人。
无论是与不是,她离那个小车站,应该不是很远。她当时用手指着湖心里虚无飘渺的山
影,我有着极深刻的印象,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
但二十年后,当我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我发现,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湖水碧蓝,小站依旧,但铁路上的员工和附近乡下的老百姓,不知道这方圆数十里,或
者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叫做“不沉湖”的湖,而且是湖心里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庙的
湖。他们一致认为我找错了,也许湖的名字以讹传讹,说不定是“白藤湖”吧?
尤其我反复提到的山,他们更不可理解。天晓得嘛,山是搬不来的,长在那儿,想搬,
也搬不走的。确实也是如此,展目四望,一抹平川,不要说山,连个稍稍凸出的土丘也找不
见。
怎么能错呢?不可能的。就是这个站房,就是这把长椅,如果不是我的感觉出了毛病,
就是神经过敏了,我嗅到了一股檀木的香味。
——天哪,这也太玄了一点!
这香味太熟悉,太亲切了,这个无名,无姓,也无来历的女人,在我身边熬过最不安的
一夜。也许女性有一种习惯于被保护的天性,她安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睡着,那些纷乱和
喧嚣,好像与她无关似的,形成一个属于她的不受干扰的空间。
她有时醒来,细声细语地和我说两句话,有时屏心静息听站外的狂风暴雨,那张天使般
的脸,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庙宇里香烟缭绕的气味,使你生不出任何邪念来。尽管她大
概怕在睡梦中,我把她撇下,还揽着我不放。
“你在闻什么?”她睁开眼,看我在噤鼻子嗅着。
当我努力追寻这股淡淡香味时,又飘然消逝了。
她褪下了手上的念珠,递给我:“你是在找这嘛?”
“你信佛啊!”
她没有给我一个肯定和否定的答复,不过,她说得明白:
“我相信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也许天亮的缘故,人们看到了继续上涨的水势,和不断涌到孤岛上来逃难的老乡,以及
毫无希望的求援,于是,不甘心在这小站上坐以待毙,重新开始昨天下车后心急如焚的奔走
呼号,其实,谁都明白,再跳,再叫,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次是大面积的水灾,省会,县
城都被水包围着,这困在小站上的几百口子,根本照顾不过来。可人们围着那小站站长,和
唯一通往外界的一台电话,要他向上级呼吁,赶快救人。甚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难道要让
我们喂鱼吗?
昨晚上失落钱包的惊慌和紧张,到了此刻,即使还未缓解,也不在心头惦记着了。那唯
一能往路局联系的电话,可能电线杆被洪水冲倒了,这里喊破了嗓子,也无回音了。这样,
便成了真正的孤岛,站长也慌了,好几百个旅客,还有比旅客更多的老乡,除了吃人以外,
这里找不到一粒粮食,那我即使钱包没丢,也无法果腹呀!
那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天,但也是度日如年的一天啊!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熬过
那世纪末的一天?
其实还没有到达饥饿的程度,人们已在为一口饼子在厮打。这种恐惧的预感,像瘟疫一
样传染着,要比别人活得更长,就得把别人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夺过来。于是,人和人的关
系,变成了在一块骨头前的狗和狗的关系一样,真可怕!
她从昨晚下车起,一直安安生生地坐在我的身边。或许她当真是出家人,无凡俗牵累,
几乎没有行李杂物,因此,和我被丢了包的人一样,没什么怕偷的,但也找不到可吃的了。
肚饿,加之无望,和并不遥远的死亡威胁,浑身上下,有一种寒战的感受。其实正是夏
末秋初,不该这么凉。但是不停地下着暴雨,天、地、湖都黑成一片,怎能不从心里往外冷
呢!
饥饿能使人铤而走险,但对我和这个女人来说,只有相濡以沫地挨靠得紧一些,望着那
湖水一寸寸地爬上站房。
“如果水漫过来,你千万抱住椅子别撒手!”
“我拖累你了!”她抬起脸来望着我。
“别往湖心里飘,顺着铁路,我们就能活!”
“我跟着你,菩萨会保佑的!”
直到说不清是下午,还是傍晚,那一天太长了,终于传来了汽船的马达声响,这意味着
得救了。
——人是多么容易死,又多么容易活呀!
然而,二十多年以后,当我向站上问起当年这场水灾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