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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辛苦了您了。在您不在的三十年中,人们兀自嫁娶、宴乐,把其他在荒远的孤岛上煎熬的
人们,完全遗忘了。这样地想着,才忽然发现随着国木的立业与成家,我们的生活有了巨大
的改善。早在十七年前,我们已搬离了台车道边那间土角厝。七年前,我们迁到台北。而
我,受到国木一家敬谨的孝顺,过着舒适、悠闲的生活。
贞柏桑:这样的一想,我竟也有七、八年间,完全遗忘了您和国坤大哥。我对于不知不
觉间深深地堕落了的自己,感到五体震战的惊愕。
就这几天,我突然对于国木一寸寸建立起来的房子、地毯、冷暖气、沙发、彩色电视、
音响和汽车,感到刺心的羞耻。那不是我不断地教育和督促国木〃避开政治“、〃力求出世〃
的忠实的结果吗?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轻死以赎回我的可耻的家族的罪愆的我的初心,在
最后的七年中,竟完全地被我遗忘了。
我感到绝望性的、废然的心怀。长时间以来,自以为弃绝了自己的家人,刻意自苦,去
为他人而活的一生,到了在黄泉之下的一日,能讨得您和国坤大哥的赞赏。有时候,我甚至
幻想着穿着白衣、戴着红花的自己,站在您和国坤大哥中间,仿佛要一道去接受像神明一般
的勤劳者的褒赏。
如今,您的出狱,惊醒了我,被资本主义商品驯化、饲养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
因为您的出狱,而惊恐地回想那艰苦、却充满着生命的森林。然则惊醒的一刻,却同时感到
自己已经油尽灯灭了。
暌别了漫长的三十年,回去的故里,谅必也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罢。对于曾经为了“人应
有的活法而斗争〃的您,出狱,恐怕也是另一场艰难崎岖的开端罢。只是,面对广泛的、完
全〃家畜化〃了的世界,您的斗争,怕是要比往时更为艰苦罢?我这样地为您忧愁着。
请硬朗地战斗去罢。
至于我,这失败的一生,也该有个结束。但是,如果您还愿意,请您一生都不要忘记,
当年在那一截曲曲弯弯的山路上的少女。
谨致。
黄贞柏祥
千惠上
他把厚厚的一叠用着流畅而娟好的沾水笔写好的信,重又收入信封,流着满脸、满腮的
眼泪。
“国木!怎么样了?”
端着一碗冰冻过的莲子汤,走进老大嫂的房里的月香,惊异地叫着。
“没什么。〃他沉着地掏出手帕,擦拭着眼泪。
“没什么。”他说:“我,想念,大嫂……”
他哽咽起来。伊抬头,他看见放大了的相片中的大哥,晴朗的天空下,在不知是台湾的
什么地方,了望着远方……
原载于一九八三年八月《文学季刊》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