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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伊说,〃不好的。”
可是就从那天起,李国木一家不由得察到这位老大嫂的变化:伊变得沉默些,甚至有些
忧悒了,伊逐渐地吃得甚少,而直到半个月后,伊就卧病不起,整个的人,仿佛在忽然间老
衰了。那时候,李国木和他的妻子月香,每天下班回来,就背负着伊开车到处去看病。拿回
来的药,有人劝,伊就一把一把驯顺地和水吞下去;没有人劝着,就把药原封不动地搁在床
头的小几上头。而伊的人,却日复伊日地缩萎。〃……啊,譬如说过分的忧愁、忿怒啦……〃
李国木又想起那看来仿佛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倨傲的陈医师的话。他解开领带,任意地丢在
病床边的,月香和他轮番在这儿过长夜的长椅上。
可是,叫我如何当着那些医生、那些护士,讲出那天早晨的事,讲出大哥、黄贞柏这
些事?
他坐在病床左首的一只咖啡色的椅子上,苦恼地想着。
这时房门却呀然地开了。一个怀着身孕的护士来取病人的温度和血压。病人睁开眼睛,
顺服地含住温度计,并且让护士量着血压。李国木站了起来,让护士有更大的空间工作。
“多谢。”
护士离开的时候,他说。
他又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抓着病人的嶙峋得很的、枯干的手。
“睡了一下吗?〃他笑着说。
“去上班罢,〃伊软弱地说,〃陪着我……这没用的人,正事都免做了吗?”
“不要紧的。”他说。
“做了梦了。〃伊忽然说。
“哦。”
“台车の道の梦を、见たりだよ。〃伊用日本话说,〃梦见了那条台车道呢。”
“嗯。〃他笑了起来,想起故乡莺镇早时的那条蜿蜒的台车道,从山坳的煤矿坑开始,
沿着曲折的山腰,通过那著名的莺石下面,通向火车站旁的矿场。而他的家,就在过了莺石
的山坳里,一幢孤单的〃土角厝〃。
“嫁到你们家,我可是一个人,踩着台车道上的枕木找到了你家的哟。〃伊说。
在李国木的内心里不由得〃啊!〃地惊叫了起来。他笔直地凝视着病床上初度五十虚岁的
妇人。这一个多月来,伊的整个人,简直就象缩了水一般地干扁下去。现在伊侧身而卧,面
向着他。他为伊拉起压在右臂下的点滴管子,看着伊那青苍的、满脸皱皮的、细瘦的脸上,
渗出细细的汗珠来。“那时候,你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似的……〃伊说,疲倦地笑着。
这是伊常说,而且百说不厌的往事了。恰好是三十年前的一九五三年,一个多风的、干
燥的、初夏的早上,少女的蔡千惠拎着一只小包袱,从桃镇独自坐一站火车,来到莺镇。〃
一出火车站,敢问路吗?〃伊常常在回忆时对凝神谛听的李国木说,〃有谁敢告诉你,家中有
人被抓去枪毙的人的家,该怎么走?〃伊于是叹气了,也于是总要说起那惨白色的日子。〃那
时候,在我们桃镇,朋友们总是要不约而同地每天在街上逛着。〃伊总是说,〃远远地望见了
谁谁,就知道他依然无恙。要你一连几天,不见谁谁,就又断定他一定是被抓了去了。”
就是在那些荒芜的日子里,坐在门槛上的少年的李国木,看见伊远远地踩着台车道的枕
木,走了过来。台车道的两旁,尽是苍郁的相思树林。一种黑色的、在两片尾翅上印着两个
鲜蓝色图印的蝴蝶,在林间穿梭般地飞舞着。他犹还记得,少女蔡千惠伊踩着台车轨道上的
枕木,一边又不时抬起头来,望着他家这一幢孤单的土角厝,望着一样孤单地坐在冰凉的木
槛上的、少年的他的样子。他们就这样沉默地,毫不忌避地相互凝望着。一大群白头翁在相
思树林的这里和那里聒噪着,间或有下坡的台车,拖着〃嗡嗡格登、格登!嗡嗡格登、
格登!〃的车声,由远而渐近,又由近而渐远了。他,少年的,病弱的李国木,就是那样目
不转睛地看着伊跳开台车道,捡着一条长满了野芦苇和牛遁草的小道,向他走来。
“请问,李乞食……先生,他,住这儿吗?〃伊说。
他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啊。他记得,他就是那么样无所谓好奇、无所谓羞怯地,抬着头
望着伊。他看见伊睁着一双微肿的、陌生的目光。有那么一段片刻,他没有说话。然后他只
轻轻点点头。他感到饥饿时惯有的懒散。可就在他向着伊点过头的一刻,他看见伊的单薄的
嘴角,逐渐地泛起了诉说着无限的亲爱的笑意,而从那微肿的、单眼皮的、深情地凝视着他
的伊的眼睛里,却同时安静地淌下晶莹的泪珠。野斑鸠在相思树林里不远的地方〃咕、咕、
咕咕!〃地叫着。原不知跑到山中的哪里去自己觅食的他家的小土狗,这时忽然从厝后狠
狠地吠叫着走来,一边却使劲地摇着它的土黄色的尾巴。
“呸!不要叫!〃他嗔怒地说。
当他再回过头去望伊,伊正含着笑意用包袱上打的结上拉出来的布角揩着眼泪。这时
候,屋里便传来母亲的声音。
“阿木,那是谁呀?”
他默默地领着伊走进幽暗的屋子里。他的母亲躺在床上。煎着草药的苦味,正从厨房里
传来,弥漫着整个屋子。他的母亲吃力地撑起上半个身子,说:“这是谁?阿木,你带来这
个人,是谁?”
少女蔡千惠静静地坐在床沿。伊说:
“我是国坤……他的妻子。”
在当时,少小的李国木虽然清晰地听见了伊的话,却并不十分理解那些话的意义。然
而,僵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他的母亲开始呜呜地哭泣起来。〃我儿,我心肝的儿喂……〃
他的母亲把声音抑的低低地,唱颂也似地哭着说。他向窗外望去,才知道天竟在不知不觉间
暗下了大半边。远远有沉滞的雷声传来。黄色的小土狗正敏捷地追扑几只绿色的蚱蜢。
一年多以前,在莺镇近郊的一家焦炭厂工作的他的大哥李国坤,连同几个工人,在大白
天被抓了去了。伊直到上两个月,在矿场上当台车夫的他的父亲,才带着一纸通知,到台北
领回一捆用细绳打好包的旧衣服、一双破旧的球鞋和一只锈坏了笔尖的钢笔。就那夜,他的
母亲也这样地哭着:“我儿,我心肝的儿喂……”
“小声点儿……〃他的父亲说。蟋蟀在这浅山的夜里,嚣闹地竞唱了起来。
“我儿喂我心肝的儿啊,我的儿……”
他的母亲用手去捂着自己的嘴,鼻涕、口水和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漏着往下滴在那张破旧
的床上。
“嫂,〃他清了清在回想中梗塞起来了的喉咙,〃嫂!”
“嗯。”
这时病房的门谨慎地开了。月香带着水果和一个菜盒走了进来。
“嫂,给你带点鲈鱼汤……〃月香说。
“那时候,我坐在门槛上。”他说,〃那模样,你还记得吗?”
“一个小男孩,坐在那儿。〃老大嫂闭起眼睛,在她多皱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
“太瘦小了点。〃伊说。
“嗯。”
“可是,我最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老大嫂说,忽然睁开了眼睛。伊的眼光越过了李国木的右肩,仿佛了望着某一个远方的
定点。
“阿爸说,怎么从来没听阿坤说起?〃伊说,〃我说,我……”
“你说,你的家人反对。〃他笑着说。这些故事,从年轻时伊直到四十刚破,也不知听
了老嫂子一次又一次地说了多少次。
“我说,我厝里的人不赞成。〃伊说,〃我和阿坤约束好了的。如今他人不在,你要收留
我,我说。”
月香从厨房里出来,把鲈鱼装在一个大瓷碗里,端在手上。
“待一会凉些,吃一点鲈鱼,嫂。〃伊说。
“真麻烦你唷。〃老大嫂说。
“阿母死后,那个家,真亏了有你。〃李国木沉思着说,〃鲈鱼汤里,叫月香给你下一点
面罢。”
“不了。〃伊缓缓地阖上眼睛,〃你阿爸说了,这个家,穷得这个样,你要吃苦的啊。看
你也不是个会做(工)的人。阿爸这样说呢。”
他想起那时的阿爸,中等身材,长年的重劳动锻炼了他一身结实肌骨。天一亮,他把一
个大便当系在腰带上,穿上用轮胎外皮做成的、类似如今之凉鞋的鞋子,徒步到山坳里的〃
兴南煤矿〃去上工。伊天有几次,阿爸会打从家门口这一段下坡路,放着他的台车,飕飕地
奔驰而去。自从大嫂来了以后,阿爸开始用他并不言语的方式,深深地疼爱着伊。每天傍
晚,阿爸总是一身乌黑的煤炭屑,偶然拎着几块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