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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当间;两个人站起了身子;马宝贵要王广茂先走;自己安顿一下婆娘就相跟着。俩人说定在王广茂的窑垴上碰面;一起去河沟边上的玉茭地。
王广茂起身;看到马宝贵的婆娘疑惑地往这边望;笑了下说:“呵呵;就是肠干;干得厉害。”转眼走得没影了。
婆娘说:“只见过两个婆娘骑茅梁;没见过两个汉们骑;一块儿拉铁蛋呢!”
马宝贵说:“你没见过的多了;皇帝骑茅梁还有太监记录;见过没有?我出去办个事;晚夕回来。”
婆娘没话;看着马宝贵出了篱笆大门。
出了大门绕了个圈子;没看到四周有人;拐上窑顶见了王广茂;两个人只走小路。马宝贵说;落下来的是美国飞行员;肯定是炸了五十里外苗庄日本人的碉堡;被日本小钢炮击中;滑行到这里;怕是舍了飞机跳伞了。王广茂才知道;这猪尿脬叫降落伞。王广茂几分紧张;几分激动;又几分胆怯;走路的脚步加快几分。心里琢磨;怎么把这个美国人拿下;还惦记那个降落伞;那是好布做的;两个尿炕娃把炕上的泥皮濡得泛潮;可以用来铺炕;隔潮。
他们站到高处;往河沟地当央看;倒伏的玉茭旁;玉茭秆子在动;人还藏在里面。两个人商量着怎么弄;马宝贵决定从玉茭地东西两个角往里走;包围里面;好捉住他。于是两个人散开;拿了种地家伙往里搜;马宝贵喊:“里面的美国朋友听了;咱来救你;别怕;你从玉茭往出走;咱都是老百姓;不管天上来地下来;你来咱马村;就是客;胆大大地出来!”
王广茂有些紧张;想早早看到美国飞行员;毕竟是帮助中国人打日本的;又是长了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样样。他不顾附近的马宝贵;急忙往里插;人走得急;玉茭叶子弄得哗啦啦响;突然脚前一棵玉茭“当”一声跳了起来;迎面打到了他的脸上;玉茭叶子粗厉粝的;把脸打得麻酥;他莫名其妙地停下来;还要往前走;被绕着赶来的马宝贵拽了一把。
马宝贵说:“你找死啊;还走!”
王广茂说:“不走;怎么逮得住人家。”
马宝贵说:“人家有枪;放枪弹了;你聋了?”
王广茂说:“我说呢;玉茭咋就长腿脚了。”
马宝贵说:“快退回来;救不成他;咱都没命了。”
王广茂的心这下子才知道害怕了;想到炕上躺着娃;月月蜡黄的脸;“哎吆”了一声;屁股重重坐在了地上。
马宝贵说:“你起来啊;咋说瘫就瘫下了?”
王广茂仰着细脖子说:“维持;我差一点没命了?”
马宝贵:“差半点你也还活着;快起来;商量个对策。”
王广茂说:“要真要了我的命;我娃娃咋往大长啊!”
马宝贵说:“坐着吧;我往回返了。你坐着;娃娃们就往大里长了!”
王广茂立马站起来;几步走到了马宝贵前头;他害怕枪弹射出来;就算是射出来;身后也有个垫背的。走出玉茭地;阳光照得脸上泛金;是吓出的后怕。
马宝贵说:“要是他真想要你小命;怕是早见阎王了;他不让咱近他;明白吗?他也怕!”
王广茂说:“玉茭秆子整棵儿落在我脸上;没有想到是放枪弹。”
马宝贵白了他一眼说:“闭了嘴!有话就不能想着说;别抢话!”
马宝贵知道;这年月各种形状的人多;八路军;日本人;国民党;游击队;咱什么也不是;美国人弄不清咱是普通百姓;所以才怕。怕咱有枪;枪子不长眼;咱偏偏就没枪!他不知道;怎告诉他咱没有枪呢?
王广茂说:“告诉他;还能不懂话!”
马宝贵说:“美国和咱不说一样话;喊过了;可咱说是地方话;怕难听懂。”
王广茂说:“多喊几遍;一字一字喊;再聋也听得懂。”
马宝贵说:“嘿嘿;半个字半个字喊;也不见得听懂!”
王广茂有些委屈;突然想哭;鼻头酸了一下;他自己也奇怪;一个大男人哭啥子呢;命还在。
马宝贵说:“这事情还得快办;不能等据点里的小日本来;他们正在山后看撞碎的飞机吧;要是找过来;咱和他的命都得丢!”
王广茂说:“维持;这事儿作难了;真正作难了。”
马宝贵说:“作难也得想!你想想?”
王广茂急忙插话说:“嘴啃不出响来;他长了两只手。”
马宝贵不看他;“谁个不知道;要你来说。”
王广茂抢着说:“举了手进去;他看见了;知道没有枪!”
马宝贵说:“玉茭秆挡着看不见;玉茭秆比人高;你举手;他以为玉茭秀了天花。”
两个人沉默了。
对面河沟里的水流得哗哗响;几只蛤蟆叫着;太阳斑斑驳驳泻了一河;风很细;粗糙的云在远山那边盘旋。王广茂看到一只蛤蟆浑身发绿;腮帮子鼓着一个泡;叫声呱呱呱;一河蛤蟆跟着开始呱呱呱叫。
王广茂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哑然笑了。
马宝贵说:“笑甚呢?节骨眼儿上;要不回村吧;你在这里败事有余。”
王广茂吐了一口唾沫;“下看人!你说美国人肯定不是聋子;咱就空着手;拍着响往里走;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呱呱响;听了他能不知道啥意思?”
马宝贵咧开嘴笑了;给王广茂一拳头;“怪不得能种下一对龙凤胎;你日能呢。”
俩人就拍了手;往玉茭地深处走。
巴掌拍响时;河沟里的蛤蟆就不叫了;四下里的拍巴掌声合围着;走到了玉茭地的深处。
站在美国大兵面前;王广茂发现他的个子要高自己一头;浑身是很厚的衣裳;同自己的土布衣裳不一样;阳光照出这衣裳像出油一样光滑。王广茂稀罕着;光顾了张嘴咽唾沫。马宝贵也张着嘴;自己平常见日本人;都说几句“吆西”;哈腰弓着脊梁;现在见美国兵;连“吆西”都不敢说;哈着嘴;没话。
王广茂知道马宝贵是被西洋景吓癔症了;他伸开十指;迎着美国兵的脸;弓着腰;“吆西;吆西!”
美国兵同样紧张;在这块土地上;他见过原住民;模样和他们相同;但不会说“吆西”;这是日文。他用枪筒指着对方。汗毛竖起来;根根儿泛黄;湖蓝色的眼睛四下里打量。
马宝贵说:“不对路;不对路子;中国百姓;你瞎球‘吆西’个啥嘛!”
马宝贵拍拍手;拍拍袖;把腰带解了下来;翻起布衫;露出赤精干瘦的肚皮;差一点把裤往下掳。马宝贵要王广茂照着他的样子做;翻出肚皮的王广茂;看着美国兵;发现他笑了一下;手柔和起来;把枪抱在胸前。
马宝贵长出一口气;让王广茂放下布衫;系好腰带。美国兵从背包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出一页要马宝贵看;王广茂也凑过去;本子上有几行字;美国兵用手指着本子上的字。
马宝贵知道那上面印着好几国文字;他指着中国字点几下;美国兵点头表示知道;翻了一页指给马宝贵看;那上面写着:
我是美国飞行员道格拉斯中尉。
你是政府军吗?
你是什么长官?
你是什么军衔?
马宝贵知道这几句与自己都不相干;但知道对方叫道格拉斯。这名不好叫;他告诉王广茂;“他叫“道格同志”。正在犹豫;美国兵翻了一页;上面写着:
你是游击队吗?
你是游击队的长官?
马宝贵指出“游击队”这一行;拍拍胸脯;指出“长官”这一行。
王广茂伸长脖子看了;知道马宝贵是显摆;没听说他是游击队的人;天天在家不出门;去哪游击?诈唬不说人话的美国人。
王广茂想嘲笑马宝贵;发现马宝贵正盯着他;就向美国兵认真地点头。
道格拉斯明白了;收起本子和枪;他知道遇上了当地的游击队;出发前受训;长官说了;游击队是地方武装;针对入侵者。在这一片并不平静的粮食地里;飞机被击落的噪声还在他的胸腔里弥漫着;他必须先找到一个落脚点;然后联络自己的部队。他仔细收好降落伞;在地里藏起来;表示同意跟他们走。
在这个时侯;马宝贵发现美国人走路不利索;左腿受了伤;血在裤脚上洇湿了一片;地上也有血;山桃花一样暗红。马宝贵和王广茂的个头;都在美国兵肩下;怕是连人家的飞行服都抗不动。马宝贵让王广茂回去;找一头牲口来;没有马骡;牛也行;回村后千万不声张;这事和生下双生娃不一样;不敢有半点张扬;还要快。王广茂扭捏着不走;眼睛盯着地当央;不说话。
马宝贵说:“你实聋了?”
王广茂说:“弄牲口好说;你和他讲;我想要他降落伞;要它铺炕。”
马宝贵白了他一眼;“那东西不透气;两个娃的尿;沤衣裳;要它?!”
王广茂说:“不怕;黑里我光了睡;沤了皮还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