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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柔耸肩,不以为然,小刚漠然,昏昏欲睡。我听到徐祖慈一个劲地为半夜三更吵醒首
长,而深感不安,又说到儿子闯祸,检查自己管教不严,始终不触及杀人偿命的问题实质,
就觉得前景不妙。也许这是他们的谈话方式?对方能明白吗?肯包庇这个罪犯么?
“怎么样?”朱虹眼巴巴地在等候佳音。
挂了电话,已经将体力消耗殆尽的徐祖慈,只说了一句:
“他说他知道了!”便全靠氧气在支撑了。
就在约略松一口气的时候,不吉祥的敲门声响了。
绝对料想不到,来逮捕徐至刚的几个便衣,正是奉了刚才电话里那位首长的命令,尽量
不惊动徐祖慈,装得若无其事地把徐至刚,请到别的屋子里,铐上带走了。等我们回到客厅
里,这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滚跌在地下,已经咽气好一会了。
天色微明,醒得最早的麻雀,在院里吱吱喳喳地叫着。
不知为什么,应该嚎啕大哭的这两个女人,却麻木地怔着。我在这个侯门似海的院子里
进出,也快半辈子了,还从来没听到过这群麻雀,如此欢快,如此响亮地啼叫过。十八
柔柔听我说完了这三种结局,像导演似的评论:“哪一个结局,也比老头子自己选择的
死强!”
“我总觉得,那个快乐的打高尔夫球的小老头,究竟对你爸讲了些什么呢?是很关键
的。朱虹不可能一句也没听到,你那位后妈,是个喜欢帘后听政的夫人!你没问出什么
来?”
柔柔叹了一口长气,“那天确实因为小刚出事,她慌了,精神不集中,没太注意。后来
一看我爸神色大变,才想起来小老头说过的一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你也不是我
们家的外人,你哪儿听就哪儿了吧?”“他对你爸讲这样的话,用意何在?”
“还不是因为朱虹太过分了么?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
她那王公贵族的情绪又上来了。好像她和胡先生发生的那些事,不算事;她爸她后妈跟
暴发户的瓜葛,就是奇耻大辱了。
“如此说来,小老头是一番好心了?”
“屁!他是怕财神爷,从他手中跑了!那些人,走得不知有多远了!”
我想起那位暴发户要雇两个作家玩玩的事情,也许,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作弄人
吧?“你不认为,胡先生有可能在导演一场活报剧么?我甚至想,白天,这家伙是那张有刀
疤而永无表情的脸,晚上,他肯定躲在被窝里,咧着嘴,开怀大乐,你信不信?”
柔柔咬牙切齿:“真该杀了他!”
徐祖慈这个英雄一生,风流一世的人物,信也罢,不信也罢,小老头当他的面,讽刺他
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真像是一把刀刺进他胸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他儿子那番损
得他体无完肤的话,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他的心在滴血,于是徐至柔在她那部《血诫》里
最后的一个拍得格外鲜红的镜头,那浓稠的血,向我视线涌来。我恍惚在血泊中,看到了那
张苍白的脸,垂死的脸,又是惊叹号,又是问号的脸。
现在回味,那时,死神肯定在向他招手了。
徐至刚脑子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有问题,他妈晕倒在地,似乎他没看见,绕开她走了。等
他收拾好远走高飞的行装,来跟他姐姐告别的时候,甚至和我也打了个招呼,“后会有期
了,作家!”他那休克的妈,他那卧病在床的爸,居然视而不见,他爸叫了他一声,他妈苏
醒过来哭着喊着,他也听而不闻地朝外走去。
这个混蛋啊!
“叫他回来——”徐祖慈咬牙忍痛坐起。
因为柔柔放下朱虹去扶她爸,我只好赶出门外,从胡同里将这位宝贝少爷拖回家来。他
还挺恼火,负气地责问大伙:“干什么干什么?让我在家等公安局抓来?”
“你跑不掉的——”徐祖慈断言。
“你那么相信你的共产党?”徐至刚又来那股劲了:“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手
提箱里的这点外汇,虽然不多,混个几年自由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柔柔和她爸倒一致了:“不能把你引渡吗?你是刑事犯,别做大头梦了!”
徐祖慈也懒得和他儿子理论:“那你就准备永远不回来吗!”朱虹听到这里,疯也似地
抱住她儿子,死也不肯撒手。
“怎么办?怎么办?”徐至刚急了,力竭声嘶地喊着。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徐祖慈承认哪怕使出吃奶的劲,也包庇不了杀人犯,即或去
求更有权势的“上面”,他不知自己在那些人心目中,还有多大分量,枪毙也许不至于,判
上几年,是必然的了。
“不,我不坐牢!”
“不,不,不能让他坐牢!”
母子俩一迭声地叫着。
“只要小荷包一交待,我就没命的,你们快点拿主意呀,怎么都哑巴了啊?还有那辆撞
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奔驰呢?一问司机小吴,也会把我供出来的呀!”
他像受伤的狼一样跳嚷着,把拖住他一条腿怎么也不放手的朱虹,也随他跌跌撞撞,弄
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徐至柔也真是看不下去了,喝了一声:“你冷静点行吗?”
“我马上要吃枪子了,那是冲着我的脑门!姐!”
她吼了:“你记住,一,这个世界绝不是没有空子可钻的;二,小荷包可以让她闭嘴,
小吴也可以让他不讲话;三,我不相信我们大家,所有的亲朋好友会看着你抓起来!”
“不行,他们有办法顺藤摸瓜,从那辆车找到我的——”
这时候,出现一个挺吓人的场面,他两眼突然瞪住他爸,目不转睛,一步一步向病床靠
近。
“你要干什么?”柔柔拦住他,以为他要对老子行凶呢。
这个家伙真能异想天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他说:“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
你老人家了!”要徐祖慈替他顶这份罪,因为是他的专车,他开了去把胡先生压死了。这简
直太荒唐了,除了他之外,无不大惊失色,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理由哪?”快被他气懵了的徐祖慈,终于缓过来,毕竟要问问他。
“他侮辱了你的儿子,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还不够吗?”
整个客厅里,一片死也似的静。
好一会儿,徐祖慈才说出一句话:“没想到我革了一辈子命……”
徐至刚扑通跪到在他爸床前:“爸,你算一算帐,是你这快完的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儿
子刚开始的一辈子重要?爸,救救我吧!”
朱虹哭,柔柔也掉泪,我的老上级,既没有答应顶罪,也没有不答应顶罪,老头子说了
声:“我太累了!”便闭上眼睛躺下去了。没想到是我听到他的最后的话。我走出徐家的时
候,胡同里的路灯已经关了,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这眼前一片浓重的
黑,让我透不出气。更不知怎么走,往哪儿走,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很有一段
路,我怀疑我是不是堕入了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黑暗?
好容易挨到天亮回家,刚坐定下来,便传来了噩耗,竟好像不怎么令我意外。
估计是老头子扯掉自己的氧气面罩,把自己结果的。守在他床边的朱虹,肯定是太耗费
心力了,一坐下,便打盹,谁知她睡了多大工夫,一睁眼,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可徐祖慈
了无声息,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不闭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这个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区
别,和明天,后天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世界。
老阿姨那首“小德贵断了根”的家乡小曲,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十九
跟着便是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的那个场面了。
用“备极哀荣”四个字,来描写徐祖慈最后的风光,可算是十分准确的了。该来的,全
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甚至绝想不到的,近乎奢望能够盼着出席的体面人物,也到场
了。
和朱虹表示悼念,劝她节哀,也和柔柔,小刚握了握手。我不知这家人当时是悲伤过度
的情绪呢?还是提心吊胆的情绪?
非常压抑,忧虑,和不安。我也担心,会不会突然驶来一辆警车?跳下几个彪形大汉,
二话不容分说,架起徐至刚,铐上手铐,押解而去,那可真是大煞风景了。
哀乐一遍一遍地演奏着,我希望赶快结束,也算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