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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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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了出来,时间还早,外面热热闹闹的,然而他觉得无比恐惧。因为他看见他继父回来了,那么早就回来,总不会有好事情。平带他们打架打惯了,阿非也懒得管。但他母亲今天实在异样。或许也不是,只是他不知怎么就是非常忧虑。
  打起来是隔了一会儿的事。他站得远,风又大,听不到什么,只透过窗子瞧见里面纷纷晃晃的影象。他忒愣愣地打个哆嗦,没命地往回跑,跑回去做什么也不晓得,只差几步远,他继父却狼狈地逃了出来,看见他,直指他的鼻子道:〃你妈是神经病。〃
  他跑得正是气喘喘的,传不防一只庞然大物横在他面前指着他骂,吓得魂都飞了。等他继父走了,他便跑进屋里去,这一来更是吓得命都没了。他母亲一壁呜呜啼哭,一壁使劲扭一支消毒水的瓶盖。他认得是消毒水,橙黄色,喝了会死的,看出来是新买的,用来包装的鸡皮纸还裹住一半瓶身。因为新,盖子涩涩的一时扭不开。他心里发急,跳起来挽住他母亲的手大哭,哀求道:〃妈妈你不要死,你要留下来陪我,没有你我好惨。〃
  他母亲狠了心不理他,一把蛮劲地扭,阿非眼看着扭松了,大急,用尽全力扳她的手指,又用身子撞她,这一撞,她让身后的椅子绊了一绊,整个人往后仰,待她稳住了,瓶子已经脱了手,跌得一地碎玻璃,橙黄色的药水静静地流。她气极,抄起脚边的扫帚迎面照着阿非的头劈去,极重的一下子,劈得他趴倒在地上。他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朦胧中只见他母亲在扫碎玻璃,看都不看他。忽然,他手指上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是那消毒水流了过来。淹过他的手指,橙黄色的静静流着的消毒水。他慢慢地挪过身子,撮着唇遍地吸,吸得满口泥沙,又循着水源吸去。他母亲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手里的扫帚笔直地蠢笨地倒下去,带倒了墙角的一箱圣诞老人,散得一地都是。她把他架起来夹着往外跑,隔着厚厚的棉袄,他感到她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那种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幸好他喝得少,命是保住了。母亲接他出院,两人逆着风走一条长长的路,铺得十分平坦光滑的灰净净的路,那条路不知怎么那么长,走不完似的,人也很少,寒风凛凛地打着旋吹,把路上的砂石干叶子托了一程又一程。他母亲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腰间,拥着他,另一只手一味揉搓他的头发,脸上哀凄地流着泪。她拥得他那样紧,使他走路都有点艰难。老要提防踩着她。他抬头望一望,觉得冬天的天空好长好长,心里很是感伤,揽紧了他母亲,决定永远不要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毒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二
  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杀,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分。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喀啦〃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或者阿非带小荣吃,涣平和阿非,更是捎杆子都打不着了。
  荷香的死,阿非精神上受相当大的打击,他素向在校的成绩仅落得个平稳而已,自此更是彻底荒废学业,挨完小学就没念了,到一家纺织工厂当童工,倒倒茶,跑跑腿,打打包,倒是把日子无知无觉地过了下来。这时他们搬了家,环境也好了,他回头想想。不由得感慨母亲的福分浅;环境再好,他只有家破人亡的感觉。
  厂里为了提高员工福利,举办各种工余活动,新年团拜便是其中之一:大除夕那天,许多员工在食堂里各展其才,表演多项节目,最后一项,是一个老人家拉二胡,阿非不认识他,至少在厂里做了这些时,从来没见过。他腿上的奇型乐器阿非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那琴音,他听起来那样熟悉,好像是梦里听过的。他陷入沉思中,边想那个渺渺的梦。拉的是一支节奏轻快的欢乐的曲调,然而明明弦外是荒凉之音,他只觉无限寂寞,心口紧绷绷地痛,不能不大吸一口气。
  老人家拉完了,众工友热烈地鼓掌喝彩,〃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终于推辞掉了,食堂里立即闹哄哄的,所有的人三五成群谈天去了,有人端出吃的来,众人呼啸一声,去抢去了。
  阿非极想和房伯讲两句话,不拘什么,就问他那乐器叫什么名堂好了。他鼓足了勇气,鼓足了又泄,泄了又鼓,耗了半晌,只得跟自己说:〃问一句话罢了,大不了是个死。〃当然和死扯不上关系,但他认为死都不怕,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果然有效,他一往直前地上前去。房伯已经把乐器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阿非指着它道:〃那是什么?〃房伯说话慢,一句是一句,句法短,每句的尾音,都仿佛很感慨似的:〃这个嘛,这个呢,是胡琴。〃
  便没有了,阿非暗暗着急,情急智生,冲口道:〃教我拉行不行?〃
(二)

  房伯略显诧异,把阿非上下看了看。阿非那时站着与他坐着一样高,但穿的裤子还是小学上学穿的宝蓝卡其裤,裤脚吊吊的,露出一截然骨棱棱的瘦脚踝,使他看起来有点稚气。
  〃你真的想拉胡琴?〃房伯问。阿非用力点一点头。他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很想拉胡琴。〃好难的哦。〃房伯提高声调说。
  阿非先瞪着他没反应,房伯咧嘴笑了起来,拍拍阿非的肩头道:〃好吧,房伯就教你拉胡琴吧!〃是这样拉起胡琴来的。房伯在那个工厂大厦当看更,上班时间恰恰和阿非相反,两人约妥了,每天晚上阿非到厂里来找房伯,房伯哪天不用上班,会预先告诉阿非。涣平不是没问过,:〃每天晚上到哪儿去了?〃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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