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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托给邻房的一个老寡妇。老寡妇和她女儿住,她女儿也是一天忙到晚的人,她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后来干脆连午饭也带着阿非一块儿吃,天气好人思动的时候也带他下去走走,到对街的凉茶店里喝甘蔗汁,那多半是晚饭后了。阿非很孤僻,中饭吃完径自回房里做功课睡觉,但交黄昏的时候他是醒着的,坐在窗台上看日色趋暮。上班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大门接二连三地开闭,荷香匆促间租的房子,没有怎样注意去挑,挑到这个,一整排全是租给人住的,用木板墙间隔,切豆腐一般。荷香的房门入门即是,门口垂着红底白雏菊花布帘子,下班的人都要经过,而每个经过的人都仿佛带着一股风,拂得帘子花浪荡漾,本来灰旧旧的,那一刹那连颜色都新鲜起来。阿非常常呆呆地看,希望快点有人经过,帘子又会泛起好看的花浪,好像每一朵白维菊,都可以长成美丽的寿菊。
他特喜欢晚饭后去喝甘蔗汁,隔个几天没去,会拽着老寡妇的衣角硬扯她去,老寡妇便笑呵呵地随他去了。印象中总是微风天,吹得他一鞋子的砂,一粒沙跑到他眼里去了,害他擦得泪涔涔的,一张眼发现全世界的霓虹灯都跑到他的泪水里来,化得浆滴液流,一塌糊涂。老寡妇告诉他这样擦没用,教他左手揭起眼皮,右手举起来道再见似的挥一挥。他试一试,居然灵验,自此一直迷信这治方。
阿非八岁生日那一天,冬天浓到最尽了,再浓就要结冰的。差不多下午六点,下班的人照样回来,窸窸窣窣地打帘前走过。一定是冷极了。他兴奋地往花帘望了又望。他母亲说今天买东西给他吃,会早回来。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可能是他母亲,停下来,掀起一帘的花步向他。他母亲终于来了,可是那样匆忙,唬一声撞过帘子,掀都懒得掀。塞给他一盒蛋卷,亲他一亲,掉头就赶去上班。她兼职的地方特别远,若从日间上班的地方直接去,一程车足够了,多出的时间她便吃晚饭;如今回了家,就要转两程车,这时间交通又挤,她不得不赶着点。阿非盼了一整天,所得的温存却这般短暂,一时大失所望,看着他母亲离去时的背影,〃哇〃一声大哭出来。他不作兴哭的,这一次他却哭了。荷香人已经在外面,隔着帘子听见儿子哭,心里一痛,忙掀帘进去,一把抱起他来哄,这一来他哭得更凶了,也是太久没哭了,收都收不住,自己也知道吵,把嘴捂在荷香的棉袄上。荷香做了一整天,累得一身乏,抱着儿子,哄又哄不停,想这一向确实太冷落他了,自己心里又何尝痛快过,看看钟,那边许是赶不及了,真是诸般不如意,想着只觉心里一压,再也忍不住,跌坐下来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流,后来呜呜地着实哭起来,拼命把一张脸掩在阿非的破棉袄上。让外面的人当作阿非哭好了,可不能让他们听见她哭。那个月荷香就把兼职辞掉了,转向工厂里接些手工业回家做。阿非也学着做,就再也没有去喝甘蔗计了。他的继父是突然多出来的,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一乘车载着他和母亲到一个大胖子家里,就那么多了个继父。真是胖,裤腰带挤出一大球肚子,抓痒的时候手都伸得直直的,像是可以就这样伸到丈来远;且是个半秃头,头型整个地酷肖子弹,随时等待发射。他从头到脚趾,没有一点是阿非喜欢的,但阿非跟了他的姓,姓莫。
还是穷。住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区里。阿非搞不懂他母亲怎么选的,既然要再嫁,以他们当时的环境,选对象优先考虑的条件就是有钱。这么穷,都肯。他是后来才明白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怎么穷,都还是个依靠。
他们屋后是一片小山头,一到秋天遍山开满金光耀烂的假向日葵,和向日葵一样生性向阳,只是小得多。他常和他弟弟继父的儿子莫小荣在那里放风筝,风筝断了一个又一个。风筝有它的自由,一根线,怎么拴得住。阿非和小荣处得不错,但小荣是群体人,喜欢伙同坊间的小孩玩,叫阿非去他又不去,自个儿寻个小草窝一坐大半天,等小荣摔倒了押他回家。黄昏了,一轮落日远远地缩成个咸蛋黄,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开火烧饭,一篷篷油烟直上西天,沸沸地炖着那咸蛋黄。风越过假向日葵吹来金薰薰的,漫山花叶打花叶、草叶打草叶的唏哩沙拉声。后来他母亲和继父感情不好了老打架,他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拼着高高长长,唬唬啸啸的风声,听屋子那边砸碗掷盘的动静,都远得什么似的了,南巷北弄里一声递一声的狗吠,都像是很多里外的,给他一种恍惚人世的感觉。
荷香选中莫涣平,根本图的什么,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盲从从地攀上了,发现他原来没什么让她好图。最基本的,当小荣的父亲他还没当像话,甭指望他给阿非什么〃父亲的温暖〃了。他开货车,最大的乐趣就是赌狗赌马,玩纸牌和喝酒,每天晚上喝醉了就回家,脸倒不红,红在眼里,醉颠颠地往床上一歪就一摊烂泥似的睡死过去;他不喝酒也回家回家拿钱出去喝。荷香做了几天手工业的钱,怎么少都是个生活费,白白让他拿去。她觉得这世界又诳了她一场,是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了,愈发不言不笑,心都化了灰,而且已经尘灰落定。跟她是简直无〃架〃可〃吵〃,只可〃打〃。她乡下人原就手重,出来又都是做的粗活儿,打起来泼蛮不认人,非要杀死你不可似的,几次把涣平逼到屋子外,〃砰〃一下关上铁皮门,正是她的绝情绝义。
阿非四年级那一年,对文字发生了兴趣。家里可看的,除了教科书外,就是瓶瓶罐罐上的招贴等,这些都看光了,他就看母亲买菜回来一截截打包用的碎报纸。那时他和小荣都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念书。荷香买菜,通常是中午接了他们下课一并坐公车去,到家不下车,下一站即是市场,买完菜再坐一站车回家,阿非就一路紧跟着等母亲喊他扔报纸。那年快圣诞了,屋子里堆满了荷香接回来包装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小小的穿红衣戴红帽的圣诞老人,帽子尖穿着一条金细绳,可以挂在圣诞树上。礼拜天不用上课,小荣又是半撇人影儿都见不着他的,阿非拿个圣诞老人到山头上玩,已经包装了的,省得弄脏了。其实说玩,不过是拿在手里观赏罢了。这节候假向日葵还是有,可是萧条得多,终日无日可向,都显得头嚲嚲的。他玩了半晌,远远的望见母亲买菜回来,知道又有报纸看,立刻迎了上去,跟进屋里帮忙把菜一包包解开。他正在小心地拆解一包牛肉,报纸让牛肉染得软淋淋的,一不小心就会扯破。自从阎家给他弄牛肉拌饭,他就十分爱吃牛肉,荷香多贵都买。她本来蹲在阿非旁边,刚好把日光遮住了,阿非便落在阴影里,但他忽然眼前一亮,觉得哪里不对劲,猛抬头。只见母亲向后挨墙坐了下来,眼泪滥滥地淌,所过之处,都沿着皱纹流成一沟沟水。他愣怯怯地只管看她,劝慰无方。
她跟他说:〃见到你……以前的……爸爸……〃其实她声音都变了,阿非只听得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反正他母亲讲话他多半都是听不真的,想想没办法,还是拉起报纸自去看了。他蹲在门侧,看那张血渍渍的报纸,北风吹着哨子直溜,贴着报纸溜过他都是腥,到底风太大,不一会儿把报纸吹破了,他到屋里换一张,留了个神,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另一边的床上朝里躺着。他径自拣张扎菜的,菜上都浇过水,所以还是湿,只得绕到后头有屋壁挡风的地方看。他本来想留在屋里头,可是他母亲这样子,他有些怕。报纸许多字他仍旧不懂,看得奇慢。这一份似乎是关于各个不同的地方的,这里怎么四季如春,那里怎么使人叹为观止。他看到〃风景如画〃,便游游移移地起了疑问。风景是真的,画中风景是假的;风景显然比画美,怎么反而〃如画〃,低了一级了!想着想着,不知有多久,屋里传来了米饭香。
他一整天都有点担心母亲,尽量不距离屋子太远。日西斜了;又是如常的一个黄昏,漫山的花草夕阳。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懂得了那个成语,同时受到很大的震动;太美了,原来就像假的一样,像是画在画上的,画中的夕阳,画里的山光水色,只属于一张画,不属于人间。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