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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她忙道:〃不阻,不阻,一起逛,我反正也是逛街,我礼拜天常来这边逛。〃没有谈话资料了,注意力便集中在孩子身上。他推推小慧说:〃谢谢杨姐姐,快,说谢谢杨姐姐,说呀。〃清妮说:〃不要叫杨姐姐,叫杨阿姨。〃转向莫非说:〃我都二十六岁喽,还姐姐呢。〃他耸耸肩,好像在说:〃随便你呀!〃逛街不必买东西,若要买的话,他不好买,她不好买,结果都替孩子买,也幸好有个孩子在。走到一处小贩区,清妮就说要送小慧见面礼,想带她到里面去选。莫非往里看看,挤得水泄不通,好生懒怠,说不去了,就在外面等。清妮领着小慧进去了,他自去买椰子汁喝,边暗自忖量,清妮也是个算盘打得精到的人,什么地方不好买,挑这又挤又脏的小贩区,宁愿挤得一身汗臭;想必是穷等人家出来的,锱铢必较。自己也是穷大的,倒没染上那些习气。一盏茶功夫,她们都出来了,热得一张脸红脂脂的,一脖子的的汗,腻腻地牵扯些头发,清妮替小慧买了一对发珠子,式样是透明小白兔滚红边,红眼珠子会剔剔特特转。清妮得意万分地跟莫非说:〃我跑了整条街,才找到这家最便宜的,有个小伙子坏死了,一样的花款,一家卖三块四,他一个人卖三块九,我买来了,还到他那儿一趟,价钱标的有,给他看,气气他,他没得好讲,他有什么好讲,我最看不过这些人,一条街上还敢吊高了卖,活该他丢生意。〃
他斜斜地睨着她笑,笑她为省了那几毛钱得意洋洋的。人便是这样,占点蝇头大的便宜便欢喜得不得了,吃点小亏便恼怒得不得了。其实把一生中零零碎碎的帐,并在一起,扯平了,还不是一样,谁也没占便宜,谁也没吃亏。
以下的路程,都是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落在后面。那天清妮穿一件湖绿格子短袖衬衫,空盘牛仔裤。坐围大,牛仔裤把臀部那一截箍得紧紧的,箍出一节节的肉,连三角内裤的形状都勾了出来。他很同情她。她带小慧去看东西,他就到一旁喝他的,在街边摊档上喝,或者在那公司兼营的咖啡馆里喝,喝了一肚子水。不觉逛到了码头附近,有风,风吹干着肘上的汗,十分凉快。他是终年一件长袖衬衫,天热时候把袖子卷到肘弯。年轻时候,是为要显得成熟,虽然只是一种草草的不修边幅的成熟;现在嘛,觉得这样卷着袖口,很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慧眼里入了沙,清妮蹲下来替她弄。莫非不禁心里一阵幽忽忽地梦里梦外起来,一刹那间,许多年前在路上教凤回去眼沙那一回事如在目前,那治方,不知怎么,自从那一次就不灵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凤回那一说,自己也怀疑起来,一怀疑就不灵了。他这厢只管怔忡着,清妮倒已拉着小慧走了。他想起不知要不要也给小慧买一份礼物。清妮是外人,倒送了一份礼物,他是她伯伯,带她玩了一整天,一点礼物都没有,岂不显得不如外人。孩子在小荣面前也会说话。这些细节上头倒不能不周到。他跟清妮说了,她唤道:〃早不说,刚才顺便就跟我一块儿买了。尖沙咀的东西死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他妻子似的。他笑道:〃又不是用你的钱。〃她说:〃那也一样。〃他觉得清妃过分了,懒得理她,自顾自领了小慧到瑞兴买礼物去了。小慧挑来挑去,挑了一副白磁厨房用品玩具,十分精致名贵。他价钱看都不看就爽手买了。四十四块九,他付了一百块,售货员找钱,他一把接过来就要揣到裤袋里去,清妮插手挡了挡,取过来仔细数了数,一个子儿都不差了,才还了他。两个相视笑了。清妮恃着和莫非熟了,平时胡琴便不好好学,泥着他吃晚饭去。若是一个美女,泥着一个男的求着央着,不讳言是有三分娇媚可爱。杨清妮泥着人,活脱脱就是一摊裤脚上的泥,嫌肮脏,踢又踢不掉,只好由它去。莫非只有星期一、二、五三天是晚饭前在华瑞,星期一、五他六点下课,清妮五点半下班,便去等他,当初在华瑞门口等,等等到里面等,再等等到阁楼上等,后来连胡琴都不学了,光等。只有星期二他是五点下课,清妮磨着,要他去等她,他也就依了;起初他们各付各的,及后讨帐的一来,清妮就手一叉,脚一跷,头一仰,袖手旁观,或者拿出粉盒扑粉,皮包一提到洗手间去了。讨帐的因为传统观念,总是把收帐盘往莫非面前一捅,使他欲推不能。在各种复杂的情形下,莫非和清妮多多少少有点出双入对的起来。其实他们是不顶相配的。一次他们坐公车,听见一个中学生对他的同学说:〃男的那么高,那么瘦,女的那么矮,那么胖,简直是一根电灯柱上挂只老鼠箱。〃明知道是说他们的,莫非望向窗外偷偷地笑了,清妮愣瞪着眼脸色慢慢地变了。
清妮家是个暴发户,这一两年才发迹的,发迹前她自恃青春活泼,一心挑个富家子弟;挑了些时,富家的,看不上她;穷家的,她也看不上。如今家底殷实了,不再那么着意挑有钱的了,她却也不再青春了,将就将就,单挑中意的,就算穷,把来招赘也无不可。结果挑中了莫非,没有钱,但有名;有名,就有潜力问津富贵之门。不过最主要的,她还是为他的气质所慑;她自己没有,讨讨借借都要沾上一些。
她是真心待莫非好。怕不够含蓄,又怕他不知道,明里暗里许多古怪文章,在在离不了历代相传的那些俗套。希望的影子,就像自己的影子,若即若离,神出鬼没,只有它追人,没有人追它。姑娘一把岁数不禁等,丧尽自尊心都不理了,一把死劲往上攻,芝麻大的节日又是贺咭又是礼,就差儿童节没有送他棒棒糖,清明节没有给他扫墓。她的贺咭上写满罗曼蒂克的示爱辞句:〃爱你,使我的生命圆满而美好,使我觉得自己在世上,有了生存的价值。〃〃思念你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知道吗?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真心地爱你,等你。〃只有一次,叫他一惊:〃我知道你是怎样看我的,但我对你,爱心不渝。〃他是怎样看她的,连自己都不大清楚。
莫非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清妮待他,像一蓬蓬烈火直烧上来,不是火星子溅着了他,就是火舌头烫着了他,他自认心如死灰。清妮没有能力使他死灰复燃,却有能力在那灰上吹一口气,叫它飘起飘落的不得安静,实际上,他对她是喜欢都没有喜欢过,不是嫌她太小家子气,就是嫌她太不会做人。一回两人在街上遇到她的一个赵姓同事,她挽着莫非的手介绍道:〃这是赵先生,这是莫先生,胡琴家莫非,赵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莫非当时就脚底生钉似的站不住,也替那姓赵的不好过。他要是说没听说过,显得不捧场,不赏脸;他若说听说过,莫非脸上更是下不来,因为明知对方说谎。这一来莫赵俩同是受害者,马上站到一条阵线上去,大演其戏,一说:〃久仰久仰!〃一说:〃不敢当,不敢当!〃笑脸之下,心照不宣。纵然她诸般不是,然而谁都有虚荣心,莫非也不例外,愿意和喜欢自己的人交往,又烦。那边刚答应了她的约会,这边就伤脑筋要怎样应付她。觉得自己碰到她十分倒霉,甚是头大。然而他还是留了余地,想一个女孩爱上了不爱她的人,也是痛苦。某些节目的贺咭便回了她,情人节的不回。他的上款是〃杨小姐〃,下款是〃莫非谨奉〃。但他称呼自己莫非也不管用,她后来就喊他阿非了,阿非阿非地喊,喊小弟似的,喊得他发麻,他不禁念起凤回的细致处。凤回待他好,是那样委屈凄凉。他三十三岁生日那天,清妮特在一处高级餐厅订了桌子和他庆祝。那餐厅黑幽幽一片灵光,四壁拖拖牵牵爬着一藤藤的万年青,映着微光像一条条灵动的青竹蛇。工作日简直没什么人,偌大地方,只有角落两张大桌子让人占了,显得空落落的,桌上设齐的种种玻璃器皿光泽粼粼,桌心有红玫瑰插瓶,然而只是一幅静物画,远望去就像森林里的一个隆重酒会,准备整齐了,然而没有人赴会,人都死光了,有一种难言的惨剧气氛。
环境影响,所有人都轻手轻脚,阴声细气的。莫非和清妮低头吃牛扒,刀叉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会碰出火花来。他们面对一方小舞台,四个咖啡色西装的菲律宾人上台各自拿起乐器奏乐演唱,是二重唱。他们的脸色与衣色近似树皮,所以颇像四根树干子,仿佛森林里的四棵树突然成精,手舞足蹈地在唱歌。清妮招来传应生,跟他耳语一番,传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