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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白傻了。他破例地被邀进厢房,却找不到能呆的地方。他以热烈而又冷淡的目光注视姿态神奇的死人,最后大胆地盯住了那微微敞开的胯部。他目不斜视,似乎已对那团美丽而又丑陋的物质着了迷。他研究它的属性,怕冷一样大抖了几下,仿佛已经有所得,已经辨出了自己十八年前走过的狭窄道路,以及曾经给他以养育的原始而神秘的住宅。他拨开人群走出去,搬了根杏木桩,起先坐在上面,后来就没头没脑地抡着一把斧子劈起了它,劈出了整齐划一的干燥的杏木段子,就这么劈到人群走散。公社的干部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时,杨天白已是汗泪如雨,痛不欲生。
几个儿童在山坡上叽叽喳喳地前进。
〃天青伯好大一个本儿本儿!〃
〃咱长成了都有好大的活儿哩!〃
〃本儿本儿哎!天青伯的本儿本儿哎!〃
他们抽几根谷穗子,持在手里像旗帜一样挥舞,欢呼着冲上了鲜花点点的山岗。
一九六八年阳历九月七日,洪水峪的大光棍儿和爱情英雄杨天青与世长辞,无畏而莫名其妙的慷慨就义了。他以身殉私的行为给山村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骚动,但是乡亲们毕竟处于见多识广的幸福岁月,注意力很快就分散,不再纠缠糊涂的自杀者。他死因非常明确,熬光棍儿熬灰了心,寻那么个怪法子可以理解。但是同姓的老辈子人怜惜他,称他是口渴,喝水时犯了炸心病,死得很舒坦的。又称他要么就是在水里见了什么,想进去会一会,不料进去就出不来了,或者是会上了想见的东西,不想出来了。他会的是什么,人们不太明白,不易猜就不猜它了。他死前几个月总在傍黑时蹲到南岭的小高坡上抽烟,远远地向南边看,想必思谋的是同一个东西了。最后给他在水缸里捞到,是他的福。死得还算不软。
王菊豆没有回来参与侄子的丧事,因为几乎就在得到凶信儿的同时,她早产了一个精瘦的男性婴儿。这很能说明问题的消息是将近半年之后由四马台传过来的,洪水峪乡亲听到它恍然大悟,继而大怒,继而大快,继而大悲,继而……就什么也没有了。王菊豆在妹子家终于住不下去,领着名叫小二儿的东西回了自己的家乡,众人冷淡地同时又关切地迎接了她。仍旧参照了族里的老名谱,摆来摆去甩不脱一个天字,老辈子作主,把二小子唤了天黄。以天字论,说明杨天青受尽磨难而得到的仍旧是个弟弟,跟天白一样。但人们只知道这小个儿的是天青的种,却不知道那光棍儿多么有福,还留着一个种。眼看着大的小的长成了一个模子,却一致认定那大的是老金山的后,和小的是完全不同的传人。
话说民国三十三年秋天那个落雨的秋天的日子已经死掉四十多年了。事到如今,远近闻名的俏寡妇已经苍老得不成个样子。她的闻名一是因为美貌过人,一是因为她给叔侄俩各孕了一个儿子,为两条血脉付了牺牲且忍受了极大的耻辱。每逢清明时节,她就去杨家坟地在两个辨不清谁是谁的土堆中间坐下,掏出干干净净的手帕,抑扬顿挫地放开苍凉的喉管,为她伺候过的两个男人高歌一曲,那悲哀的调子是洪水峪所能听到的最动人的音乐。
〃我那苦命的汉子哎……〃
坟堆静静的,不知睡在里面的人感觉如何。谁是那苦命的汉子呢?两个人为女人和儿子的所有权打得怎样了呢?是杨金山踏翻了杨天青,还是杨天青掐住了杨金山呢?看老寡妇哭的伤心样儿,莫非已打得不可开交了么?这是文化不够的洪水峪人时时担心的严重问题。在他们看来,有仇的人早晚会大打出手,而寂寞黄泉自古便是头破血流的世界了。
杨天白和杨天黄活得比父亲们强。天白娶妻后性子柔了不少,只是不肯听人提他的爸爸。他自己也做了爸爸,他很疼儿子。天黄认真读书,竟读进了县城师范。眼界比较开,又时时激愤于自己来历不明或来历太明的身世,活得努力但总散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脸俊似娘,体壮如爹,很合适做一种俘虏。分配到桑峪小学教语文,弄大了一个肚子;调到西水教数学,又喂大了一个肚子;最后调至齐家庄,还是多情,眼见一位女教员的肚子鬼使神差地大起来。人们就认定他是一个淫棍。不过这一次虽然仍旧刮了胎,但他已经安静,看样子有心守着这惟一的肚子永永远远地周旋下去了。洪水峪有人在县街上见过他俩,小娘儿们果然俊白,她拖着天黄的胳膊像拖着一件吸引力十足的战利品。令纯朴乡亲不乐意的是小娘儿们的牛仔裤,让人用过的臀熟坏了似的胀得滚圆,像一匹每时每刻都在发情每时每刻都准备踢谁一蹄子的小母马儿!天黄那不争气的小崽子逢了天煞星,算是完蛋了。他就不肯像他爹那么认真。他爹?那是一条多么仁义多么厚道多么懂规矩的汉子呀!
那汉子活到眼下怕要伤心得不行。他的小母鸽子已不是鸽子,也不是鹰,而是一只脱了毛的老母鸡了。老母鸡没有什么不好。老母鸡在照料她的雏和雏的雏儿。母鸡终归是母鸡。母鸡永远有着公鸡不可替代也不可比拟的优点。天青那光棍可以安息了。
夏日来临,在他为叔叔净过身的透明的水塘里,经常聚满了时时在纪念他的扑澡的半大孩子。他们从水里爬出来,让阳光尽情照耀赤裸的身子,照耀他们茁壮成长的下体。晒得热了,就下意识地攀比起来。有早熟的便傲岸地在大石头上踱步,一颠一颠地像敲着一把结实的小榔头儿。一旦受到膀胱的催促,便情绪激昂地站到石边。白花花的尿绳就拉出了阳光的七彩,击中小溪对岸的野花,惊散了嬉戏翻飞的蝴蝶。这种莫大的荣耀使成功者愉快。
比较软弱的失败者不屈地鼓起了嘴。他们望着天空,寻找他们的救星和伟大的男性之神。他们恢复了无畏的必胜的意志。
〃你赛过天青伯的本儿本儿,就服你!〃
〃他是大人。〃
〃你爹要赛过天青伯的本儿本儿,就服你!〃
〃他死了!早死了!〃
〃你赛过死人的本儿本儿,就服了你!〃
〃算啦,咱不跟鬼比。〃
孩子们就不响了,就惭愧地把自己遮掩起来。他们没有见过活着的天青,也没有见过死时的天青,但是他们知道一个不朽的传奇。那传奇的内容有时会打乱他们年幼的梦境,使他们自己跟着冲动或悲哀起来。大苦大难的光棍儿杨天青,一个寂寞的人,分明是洪水峪史册上永生的角色了。
无关语录三则
(代跋兼对一个名词的考证)
它是源泉,流布欢乐与痛苦。它繁衍人类,它使人类为之困惑。在原始与现实的不朽根基上,它巍然撑起了一角。即便在它摇摇欲坠的时刻,人类仍旧无法怀疑它无处不在的有效性及其永恒的力度。
〈波〉胡梭巴道夫斯基院士:《人类的支柱》
是年秋,余往西山察御碑雕凿事。……闻双清庵居左岭幽林,遂绕往观之。途半,偶见秋野有奇谷生。其穗偌大,寸八短长,横径寸二。行者皆叹曰:〃硕哉!〃有老妪荷锄当田立,余问之曰:〃此谷何以壮?〃不答。曰:〃何以名之?〃妪曰:〃本儿本儿谷。〃复问之曰:〃本儿本儿何也?〃老妪哂笑若颠,以锄引余脐下,指轿胯隙,皆顿省其邪,惊之。取壮穗一,详察,果硕之焉!夜思京华,废寝掌灯持穗以观之,幡然有思。本者,人之本也。又本者,通根,意及男根也!以本儿本儿命之阳具者奇,命之以谷禾者大奇。食色并托一物,此幽思发乎者谓之佳才,可乎?至曙,出村西行。金风摇秋,田亩谷浪不绝,兆万本儿本儿瑟瑟声动,欲撼山兵矣!忽一念:以本儿本儿命阳具者为圣贤。以本儿本儿命此谷者乃天下第一大淫人也!掷穗足下,磊然踏之以行,不复思居京美妻群妾另官宦利禄又饮食男女尔哉!羞惑以志之。
〈清〉嘉庆丙辰举人吴友吾:《西山笔记·卷五》
欧陆北部山地的岩石上,有原始部落民的绘画,其中的武士以三条腿走路,挺两柄利器作战。这种惊人的性的攻击性,冲破后发的宗教(包括哲学)的遏制与调和,终于导致了西方现代的性崩溃。梦想以三条腿走路的种族,在成功的劫掠之后正为寻找新的平衡而苦恼。这是有趣的事实。
同样有趣的是东方的性的退缩意识。横行的儒家理论在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潜伏着深度的身心萎缩,几乎可以被看做是阳痿患者的产物。古支那医用的男性裸塑,其性特征无非是比肚脐略微突出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