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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伏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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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俩彼此远远地望着。兄弟俩远远地望着彼此。目光渐渐凝结,又渐渐消散。在深层把握底细的那一个已经有些撑不住,夸张地咳嗽起来。
  〃风冷!弟,睡去吧……〃
  〃有哥照看你爹哩,睡去吧!〃
  〃明儿个入殓,你瞌睡了咋着?〃
  〃不睡不让你打幡哩……〃
  小人儿缩着膀子隐回去了,天青打着激灵看看杨金山的死笑,伸手在他合不拢的眼皮上拂了一下,还不闭就着劲狠撸,不再注意结果,逃似的躲到炕沿坐下来,吧嗒吧嗒地嘬开了旱烟叶儿。
  真乏了。乏得像是没有力气活了。有福气的是谁?是活的是死的?已想不大清楚,也不懂该怎么想了。
  〃小瓷壶哩?扔了么?〃
  〃扔啦?见不了人的罪物扔啦!〃
  他不明白女人哪儿弄来这么旺的火气。见女人取出那个壶,脚板的血便呼呼地涌到了脖子,牙齿咯咯地咬起来。 
  〃还留着?掂量日后喂了我吧!事情都是我坏下的,我活得尽够了……〃
  〃天青,你存心让我吃了不成?〃
  〃吃吧!吃吧!我也吃,都吃!〃
  小瓷壶挟带着女人的冤屈击中灵台,在门板上迅猛地撞了一个滚儿,咣啷啷弹落屋角。杨天青无心争执,冷静之后拾起它进了猪圈,掘地三尺,以猪的粪尿深深地埋葬了它。天色将明,女人又哀声哀气地演唱起来,为死人尽职尽责地奏响了送行的挽歌,洪水峪在出殡的热闹日子里早早地醒过来了。
  大彻大悟充满人生智慧的死者以藐视和怜悯的微笑看着这一切,黄泉坦途浩荡,十万阎罗齐聚欢腾,天地轮回,阴阳人世,洞察一切的杨金山精神抖擞,急欲重返人间,要向辜负了他的无情日月发动报复性的神圣大战。然而他的躯壳灵巧地钻进了一口棺材,叫十几枚生锈的大钉子咣咣地楔住了。 
  杨金山给人埋掉不久,他的儿子上了小学。他在地底下刚刚寂寞够一年,他的儿子已是升入二年级的优等生。天白与堂兄不睦,常见天青涎着脸与他说话,他小嘴儿吧吧地抢白一气,掉头便走,剩天青竖着愣神儿卖呆。天白对娘孝敬,但菊豆似乎常年不大快活。那院子里所有人都不怎么快活。天青端给人看的是一张沉思劳顿的脸,丝丝缕缕的除了愁纹还是愁纹。三十大几的汉子,年华正旺,不该这么老相的。然而光棍儿就难说了。光棍儿不愁谁愁?愁的就是无从发落的光溜儿棍子哩!
  杨金山死后,天青主动与菊豆母子分了户,各挣各的工分,各领各的粮,但是饭还在一个锅里做,盛到碗里天青就端到厢房或巷子里去吃。他知道眼下菊豆是个寡妇,那寡妇有五个谨慎,他这光棍儿便须有十个小心垫着。错半个念头,日子就毁了,人也就毁了,再不能垒起来。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已经做下,两条孤命需格外小心。为了天白也得小心!
  然而这确乎是人能够过的日子么?
  杨天青深感自己正在成为名副其实的光棍儿。宽宽的火炕越来越宽得多余,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监视着他,也监视着她,使他们难温旧梦。每当他下决心利用某个时机或某个场所的时候,他的儿子总是适时地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儿子本人不来,也要派冷酷的眼睛来,如高悬的明镜闪耀在空气里。天青在四面八方看到儿子的眼,儿子以另一个父亲的名义严峻地认真地围剿着他,让他五内俱焚心灰意冷。他有一次想掐死这个小崽子,却十次百次地想掐死自己淹死自己吊死自己!女人的腰已经胖起来,失去了往日的苗条,但她仍是他眼里的引火棒,随时都会燃尽了他。他想到自己烧成一堆火,让女人来取暖,也让他来舔她的每一寸皮。她是他惟一的仙,他不向任何别的丑娘儿们俏娘儿们取笑,他器重她的全身并且热爱她每一根毫毛,甚至她腿根里冬日积存的污垢。没有谁可以阻挡他,拦住他去路的只有他的儿子。这是他的种,他的种正在长成大树,把游着飞云的五彩蓝天遮盖起来了。 


                    十
 饥荒年过后,菊豆有了新嗜好。每一季都要回一次娘家。一去半个月,回来的时候便容光焕发。她走后三天,天青去云南岭打柴或剜草药,隔三天又去,隔三天再去,直到他婶子由史家营翩然回来。王菊豆在娘家遵循同样的时间表,她也去南岭,干相同的闲活儿。老不死的地主婆常常叹息女儿的薄命和勤快。
  在史家营和洪水峪中腰的南岭獾子崖下,远离山道和人烟的草丛后面隐着一穴浅洞,两炕大小,人站不直,需弯着进去。
  粮食吃不饱,路也远,两个人赶来聚首往往办不成什么事,没有力气。办不成事也来,因这里是他们夫妻的家。
  天青燃上一堆火,脱下袄来让女人给他拿虱子,自己则翻在草堆上,看女人镶在洞口的剪影。他大口地叹气,难得如此自在,却更大声地叹气。女人过来拂拂他的额头,在腮上嘬一下,又忙忙碌碌地去光亮处杀虱子,指甲盖挤得啪啪脆响。巨大的幸福就压了下来,胀满了一个洞,使他几乎不能喘气。
  〃昨儿个天白又得个奖状。〃
  〃可有上次那个大?〃
  天青认真地想了想。
  〃一样的纸,黄底儿,花边儿。〃
  〃奖的啥?〃
  〃算术得个第一,写文儿得个第二。〃
  〃又粗心写差了字不是?〃
  〃谁知道哩。问他,兔羔子不理我!〃
  〃就不能去大队问问教员?〃
  〃说的吧!是我的儿?问疑了……问疑了……不理我也随他!这小崽子……〃
  天青的鼻子幽幽地酸上来,再说不下去。菊豆为他披了袄,与他在草堆里紧拥着,叹气,远远近近地聊些无关的话。天青说你多好一个人,我这一世亏了你了。菊豆说你多仁义一条汉子,是我这不争气的娘儿们亏了你了。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像两个丢了娘的婴儿。
  温暖的季节,难免分而又合地翻山越岭,赶到獾子崖的家穴里做成一星半点旧事。知道有限,知道不可免,也明白所失与所得是什么,就从容了,不大看重那稍纵即逝的快活。这是方法的一种,为了彼此抚慰各自的灵魂。有时就局促起来,因赤裸相视而难堪,仿佛对活到这个地步感到很不好意思。恰如做了山中兽林中鸟,处境相类,却没有那份自由。伴着他们始终有个窘字,还有一个便是那绵绵不绝的愁了。
  〃我那亲亲的小母鸽子哎!〃
  这声音给闷在洞穴里,犹如从潮湿的岩壁上渗出了山的叹息,带了别一个世界的味道。两个相叠的倦人就拆了下来,游着迷茫的眼。
  〃种不下吧?〃
  〃日子对,种不下。〃
  〃总不做囊子也干了。〃
  〃迟早要干了的。〃
  枯萎的语调像是在谈论地里的庄稼。确是干涸了。天青的脖子与腿上的筋藤条一样伏着,触上去就觉得那是长出肉外的束束软骨,很韧也很滑。菊豆两包新坟似的胸浅了,像永远也填不满的装谷子用的小口袋。钻出洞去,突临的天光便照亮女人的轮廓,晶莹着的只有黑发里的白发,不知何时竟多了起来。天青把自己的柴拨给她一半,看她吃力地背走,那肘上的方补丁和屁股上的圆补丁勾得他要下泪。他急促地跟几步,停下来,再跟两步,就站着不能动了。
  〃菊豆,别走闪了呀!〃
  〃菊豆,你看着走……〃
  柴压得女人转不了身,一只手无力地向他摇。他无言了,它还在摇,一直摇到不见。天青愣在荒凉的山岗上,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山道弯曲,在他眼里已不是路。他脚下的路越走越窄,窄得眼看就要消失了。 
  山地闹四清四不清的年月,史家营王麻子的遗孀以适当的高龄幸福地辞别了人世,也拆掉了她女儿暗地架设的爱情桥梁。失去回娘家的借口,两个穴居人就把舒适的山洞重新还给了黄狐和野獾子。它们对这里的喜爱和需要绝不在他们俩之上。它们更适合四处飘泊,漫山流窜。荒野毕竟是它们的。它们讨厌在这儿或在那儿嗅出的人的味道。它们希望山风把这种可怜巴巴的味道吹向九霄云外,吹到它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去。
  那年王菊豆得了腰疼症,不能下地挣分了。偶尔上工,爬到炕上两天起不来。小学毕业的杨天白放弃了上初中的准备,休学之后便拎着锄杆子做了社员。田野里多了一个勤快人,都说杨金山下的好种,能文能武的真是不赖,寡妇人头老来有望了。 
  光棍儿杨天青踩住了一块云。路已没了。他等着哪天云开雾散便一头栽下去,或许竟能没着没落地飞起来,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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