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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十二件),他好像吓了一跳,掉头就走。如是者凡数次。我颓唐地回旅馆。站在窗前怅望,南国的冬日,骄阳艳艳,青天漫漫,而予怀渺渺,后事茫茫,这一群老幼,流落道旁,如何是好呢?传闻敌将先攻河池,包围宜山;柳州。又传闻河池日内将有太空袭。这晴明的日子,正是标准的空袭天气。一有警报,我们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太太怎样逃呢?万一突然打到河池来,那更不堪设想了!
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前途似乎已经绝望。旅馆老板安慰我说:〃先生还是暂时不走,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时局稍定再说。〃我说:〃你真是一片好心!但是,万一打到这里来,我人地生疏,如之奈何?〃他说:〃我有家在山中,可请先生同去避乱。〃我说:〃你真是义士!我多蒙照拂了。但流亡之人,何以为报呢?〃他说:〃若得先生到乡,趁避乱之暇,写些书画,给我子孙世代宝藏,我便受赐不浅了!〃在这样交谈之下,我们便成了朋友。我心中已有七八分跟老板入山;二三分还想觅车向都匀走。
次日,老板拿出一副大红闪金纸对联来,要我写字。说:〃老父今年七十,蛰居山中。做儿女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觞上寿,欲乞名家写联一副,托人带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荜生辉!〃我满口答允。就到楼下客厅中写对。墨早磨好,浓淡恰到好处,我提笔就写。普通庆寿的八言联,文句也不值得记述了。那闪金纸是不吸水的,墨渖堆积,历久不干。门外马路边太阳光作金黄色。他的管帐提议:抬出门外去晒,老板反对,说怕被人踏损了。管帐说:〃我坐着看管!〃就由茶房帮同,把墨迹淋漓的一副大红对联抬了出去。我写字时,暂时忘怀了逃难。这时候又带了一颗沉重的心,上楼去休息,岂知一线生机,就在这里发现。
老板亲自上楼来,说有一位赵先生要见我。我想下楼,一位穿皮上衣的壮年男女已经走上楼来了。他握住我的手,连称〃久仰〃,〃难得〃。我听他的口音,是无锡、常州之类。乡音入耳,分外可亲。就请他在楼上客间里坐谈。他是此地汽车加油站的站长,来的不久。适才路过旅馆,看见门口晒着红对子,是我写的,而墨迹未干,料想我一定在旅馆内,便来访问。我向他诉说了来由和苦衷,他慷慨地说:〃我有办法。也是先生运道太好:明天正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子开都匀。尚有空地,让先生运走。〃我说:〃那么你自己呢?〃他说:〃我另有办法。况且战事尚未十分逼近,我是要到最后才走的。〃讲完了,他起身就走,说晚上再同司机来看我。
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况在找车难于上青天的今日,我岂敢盼望这种侥幸!他的话多分是不负责的。我没有把这话告诉我的家人,免得她们空欢喜。
岂知这天晚上,赵君果然带了司机来了。问明人数,点明行李,叮嘱司机之后,他拿出一卷纸来,要我作画。我就在灯光之下,替他画了一幅墨画。这件事我很乐愿,同时又很苦痛。赵君慷慨乐助。救我一家出险,我写一幅画送他留个永念,是很乐愿的。但在作画这件事说,我一向欢喜自动,兴到落笔,毫无外力强迫,为作画而作画,这才是艺术品,如果为了敷衍应酬,为了交换条件,为了某种目的或作用而作画,我的手就不自然,觉得画出来的笔笔没有意味,我这个人也毫无意味。但在那时,也只得勉强破例,在昏昏灯火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次日一早,赵君亲来送行,汽车顺利地开走。下午,我们老幼五人及行李十二件,安全地到达了目的地都匀。汽车站壁上贴着我的老姐及儿女们的住址,他们都已先到了。全家十一人,在离散了十六天之后,在安全地带重行团聚,老幼俱各无恙。我们找到了他们的时候,大家笑得合不拢嘴来。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干杯!〃这晚上十一人在中华饭店聚餐,我饮茅台酒大醉。
一个普通平民,要在战事紧张的区域内舒泰地运出老幼五人和十余件行李,确是难得的事。我全靠一副对联的因缘,居然得到了这权利。当时朋友们夸饰为美谈。这就是某君所谓〃艺术的逃难〃。但当时那副对联倘不拿出去晒,赵君无由和我相见,我就无法得到这权利,我这逃难就得另换一种情状。也许更好;但也许更坏;死在铁蹄下,转乎沟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微细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
赵君名正民,最近还和我通信。
1946年4月29日于重庆
吃 瓜 子
从前听人说:中国人人人具有三种博士的资格:拿筷子博士、吹煤头纸博士、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头纸,吃瓜子,的确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其纯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惊。这里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双筷,可抵刀锯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罗剔抉,无所不精。这两根毛竹仿佛是身体上的一部分,手指的延长,或者一对取食的触手。用时好像变戏法者的一种演技,熟能生巧,巧极通神。不必说西洋了,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可惊叹。至于精通吹煤头纸法的人,首推几位一天到晚捧水烟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们的〃要有火〃比上帝还容易,只消向煤头纸上轻轻一吹,火便来了。他们不必出数元乃至数十元的代价去买打火机,只要有一张纸,便可临时在膝上卷起煤头纸来,向铜火炉盖的小孔内一插,拔出来一吹,火便来了。我小时候看见我们染坊店里的管帐先生,有种种吹煤头纸的特技。我把煤头纸高举在他的额旁边了,他会把下唇伸出来,使风向上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胸前了,他会把上唇伸出来,使风向下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耳旁了,他会把嘴歪转来,使风向左右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会用鼻孔吹,都是吹一两下就着火的。中国人对于吹煤头纸技术造诣之深,于此可以窥见。所可惜者,自从卷烟和火柴输入中国而盛行之后,水烟这种〃国烟〃竟被冷落,吹煤头纸这种〃国技〃也很不发达了。生长在都会里的小孩子,有的竟不会吹,或者连煤头纸这东西也不曾见过。在努力保存国粹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可虑的现象。近来国内有不少人努力于国粹保存。国医、国药、国术、国乐,都有人在那里提倡。也许水烟和煤头纸这种国粹,将来也有人起来提倡,使之复兴。
但我以为这三种技术中最进步最发达的,要算吃瓜子。近来瓜子大王的畅销,便是其老大的证据。据关心此事的人说,瓜子大王一类的装纸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许多牌子。最初是某大药房〃用科学方法〃创制的,后来有什么〃好吃来公司〃、〃顶好吃公司〃……等种种出品陆续产出。到现在差不多无论哪个穷乡僻处的糖食摊上,都有纸袋装的瓜子陈列而倾销着了。现代中国人的精通吃瓜子术,由此盖可想见。我对于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说出来有伤于中国人的体面,但对自家人不妨谈谈。我从来不曾自动地找求或买瓜子来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劝诱时;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楼上,看见桌上现成放着瓜子盆时,也便拿起来咬。我必须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放进口里,用臼齿〃格〃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幸而咬得恰好,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扩张而破裂,瓜仁没有咬碎,剥起来就较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两瓣瓜子壳和瓜仁叠在一起而折断了,吐出来的时候我就担忧。那瓜子已纵断为两半,两半瓣的瓜仁紧紧地装塞在两半瓣的瓜子壳中,好像日本版的洋装书,套在很紧的厚纸函中,不容易取它出来。这种洋装书的取出法,现在都已从日本人那里学得,不要把指头塞进厚纸函中去力挖,只要使函口向下,两手扶着函,上下振动数次,洋装书自会脱壳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状太小了,不能应用这个方法,我只得用指爪细细地剥取。有时因为练习弹琴,两手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