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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半夜时,叶桑才回船舱。舱里已鼾声四起。呼吸的臭味填塞在所有的缝隙里。和叶桑床对角的上铺有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看书。在叶桑爬上床的一瞬间,她似乎听他如幽灵一般的语气问:〃你还不去?〃叶桑吓了一跳,心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用眼睛盯着他。那人却全然漠视她的存在,从容地翻看着自己的书。叶桑充满着疑惑和惊异,她想,除了他,还有可能谁说话呢?叶桑终是没有想清楚,在困意袭来时,她便倒头睡了去。
虽是臭气扑鼻,可叶桑还是做了梦。早上醒来,她忘了梦里的内容。依稀只记得有浓雾滚滚。雾中有一只手使劲向她挥舞着。仿佛还有叫喊,声音尖锐得把雾撕碎成零片。至于叫喊的内容,她使尽全力也回忆不起来。
早饭,叶桑泡的是方便面。这是一种绿色袋包装的排骨鸡面。是邢志伟最爱吃的一种。脑子里一浮出邢志伟的形象,她便突然忆起梦中大雾里摇摆的那只手。套在手上的衬衣袖子正是邢志伟所穿的鳄鱼牌。那上面蓝色的线条清晰可见。这是叶桑有一回到深圳去专门为他买的。思路至此,叶桑泡面的手由不得颤抖起来。她想邢志伟在向她召唤么?他和那个丁香睡觉睡得不如意了?可是因为那个丁香是个平胸?邢志伟以前说过,他喜欢叶桑就是因为她的胸高。而他邢志伟一看女人的胸脯平得象个飞机场就味口大失。叶桑挺了挺身子,低下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胸部。当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深不可测的乳沟时,突然觉得她周围的人也都盯着她的乳沟往深处观察。她赶紧双手一护胸,手上的方便面却〃哐〃的一下落在地上。她张惶地望着同舱的乘客。大家也都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眼神显得很是特别。不知是哪个床铺上的声音,说:〃有没有烫着脚?船上有医务室。〃叶桑的鞋上全是面,脚背热呼呼的,她呆了一下,说:〃没有。〃
船到终点时,叶桑的脚已经红肿得行动不便了。痛疼令她逃离了无休止的冥想。叶桑想果然自己现在不行了,一碗面竟也能使她步履艰难。
码头上没有任何人来接她,这很自然。因为叶桑买了抵达终点的船票,可她究竟会去哪里自己却连想也没有想过。船在她意识空白中到达了汉口。当叶桑看到了龟蛇两山和江汉关的大钟时,一刹那间竟有些惊愕。随之内心便有一股激情在冲动。她想原来是回家来了。回家的路,是不需要意识作指引的,本能便可把人领到家。
叶桑再次地打了〃的〃。她上车便用熟练的方言说:〃到珞珈山。〃
她的家便是住在那个山脚下面。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两个妹妹一起在山上捡橡子玩,然后躲在树丛后拉屎的事。有一回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正在她们拉屎时挽手而来,随后又在她们视野里亲吻。吓得她们一声也不敢吭,屎也拉不出来。那是一个冬天。她仿佛从那次起,每次上厕所便会浮起她儿时看到的那组镜头,然后就有了便泌的习惯。等她大学毕业以后,再到山上,地上已经找不见橡子了。以前的树却依然是青绿青绿的。她为此感到很奇怪。甚至神秘。
叶桑推门进家,爸爸不在家,妈妈竟也不在。只有二妹坐在窗口,举着一片树叶,对着阳光照看。叶桑走到她的身后,她浑然不觉。叶片上的经脉清晰可见,有如丝丝血管。二妹自语道:〃暗示。〃
叶桑说:〃二妹,我回了。〃
二妹仍旧看着树叶,但嘴里却答了一句:〃回了吗?〃
叶桑说:〃二妹,是我呀。〃
二妹说:〃是你吗?〃
叶桑说:〃我有两年没有回家了,你未必看也不看我一眼?〃
二妹说:〃你要我看吗?〃
叶桑于是叹息了一口。她走进她曾经和她的两个妹妹共住的房间。房内陈设如旧。二妹二十岁时精神分裂,业已五年光景。叶桑总觉得她被分裂的不是精神而是年龄。二妹仅如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脸上满是童稚的神气。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大人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所不如愿发起脾气,也不过是坐在墙角嘤嘤地哭泣。但二妹发育得却十分饱满,象叶桑一样,也有很高的胸脯。二妹在大学三年级时喜欢了一个男孩子,喜欢得如痴如醉,一天不见便神思不定。男孩子似乎为了回报她的爱,同她有过两次幽会,并且两次都热烈地亲吻了她。第三次幽会在黄昏。二妹脉脉含情,用手扯着树上一片片的叶子。那男孩从她手上拿过一张叶片,便告诉二妹他不爱她,只是感激她对他的感情。二妹当时便呆了。男孩子不敢直视她,举起树叶,对着阳光照看着。树叶变透明了,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叶脉。男孩子说:〃我暗示、暗示、反复暗示你多次我的意思,你都拒绝意会。〃二妹呆说:〃暗示?〃次日上课时竟不顾讲台上的老师和满教室的同学,一个人站起来,反复而沉痛地说:〃暗示,暗示。〃语气凝重而怪异,令满座肃然。一时间竟出现好几分钟静默。自此以后,二妹便休了学。
叶桑躺在小妹的床上。客厅里的老式挂钟当当地响了几下。这是父亲最爱之物。叶桑知道,这是姨妈有一年从新疆回来,送给爸爸妈妈的。二妹走了进来。坐在一张椅子上,钟声还在响着。二妹凝视着叶桑,嘴上说:〃是暗示,你意会了吗?是暗示。〃叶桑目光所至的天花板上突然显影出波涌的江水,雪白的浪惨烈地向两边翻卷。一只手拂了过来,只几下,水竟至平静,有如一幅温情的风景画。叶桑说:〃是,我意会了,是暗示。〃二妹说:〃你不能,没人可以意会。〃
第三节
天黑了好久,仿佛一个世纪。叶桑听到大门有开锁的声音。叶桑想他们回来了。
爸爸妈妈是同小妹一起回来的。爸爸惊讶于叶桑的突然而至。爸爸说:〃这太让人意外了。〃
妈妈显得很高兴,拉着叶桑看了又看,说:〃女儿回家有什么好意外的?〃
小妹扑了上来,欢叫着:〃太好了,大姐回来得正是时候。〃
叶桑淡淡一笑,推开小妹,说:〃我的脚痛。〃
爸爸妈妈方才看到叶桑的脚已经穿不下鞋了。两个人便一起惊呼大叫起来。
电话铃响的时候,叶桑正在抹药。妈妈接过电话,听了一下,转手交给叶桑,意味深长地说:〃是你的。〃叶桑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线那头传过来的是邢志伟的声音。邢志伟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倒底要怎么样?〃叶桑没有说话,她将电话挂断了。
二妹说:〃暗示?〃
叶桑望了她一眼,回答道:〃是的,暗示。〃
妈妈立即厉声对二妹一吼:〃你进屋去。〃
叶桑望着二妹走进房间的背影。忽而她也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两步,说:〃我好累,我想睡了。〃便踩着二妹的影子进去了。叶桑能透过背脊感觉到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的神色。当她掩上门时,忽听得妈妈低呼了一声:〃我的天啦。〃
早上天亮的时候,叶桑醒来。床边坐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小妹。小妹说:〃早,大姐,睡得可好?〃
叶桑一笑,说:〃还行。〃
小妹说:〃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叶桑说:〃什么事?〃
小妹说:〃我要结婚了。〃
叶桑说:〃是吗?〃
小妹说:〃就是爸爸前年带的那个研究生,宁克。〃
叶桑想起有一年她回家探亲时在码头见过的一个高个子男孩,是爸爸委托他帮忙接船的。男孩子很儒雅,也很般勤。假期中常到家里找爸爸进行专业询问。爸爸不在家时便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同叶桑聊天。喜欢用专注的目光凝望叶桑。叶桑说:〃哦,是他?〃
小妹说:〃大姐还记得他?〃
叶桑说:〃当然。〃
小妹便拍手笑了起来:〃太好了。昨天两家爹妈会唔过了,今天他哥要请我吃饭,大姐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有哥撑腰,我有姐壮胆。扯平了。〃
叶桑想起那年返回的时候,送船的还是宁克。在船上,宁克久留不去,直至船要启锚了。叶桑只好先开口谢别。宁克突然说早认识你几年我就不会让你离开珞珈山,你不该和我错过。叶桑当时只是一笑,说你真能犯傻呀。宁克说你不信?叶桑说我信。可现在我得跟你说一句很迫切的话:再见了。宁克便挂着一脸的伤感下船了。叶桑当时觉得男人如此这般十分可笑也十分可爱,此刻却又莫名地生出些怅然。
小妹说:〃宁克会打'的'来接我的。〃
叶桑说:〃我不去,我没法走路。〃
小妹说:〃有车哩,不需要走。〃
叶桑说:〃我说了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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