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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了礼钱。潘桃婆婆现跑回家翻箱底儿。她的儿子没操没办没收礼,她是可以理直气壮不上礼的,豆子霉在仓里本就蚀了本,再搭上人情,那是亏上加亏。可是,成子和成子媳妇在街上那么一走,鼓乐声那么大张旗鼓一闹腾,不由得不叫人忘我。那一天东头成子家究竟热闹到什么程度,成子媳妇究竟风光到什么程度,潘桃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其实心里已经很是知道,她只是不想从别人嘴里往深处知道。她本是可以往深处知道的,一早站在院墙外等待,就是抱定这样一个姿态,谁知看那一眼使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可是潘桃越不想知道,她的忘我参与过的婆婆越是要讲,呀,那成子媳妇,那么好看,还温顺听话,叫她吃葱就吃葱,叫她坐斧就坐斧,叫她点烟就点烟。婆婆话里的暗弦,潘桃听得懂,是说她潘桃太各色太不入流太傲气。潘桃的脸一下子就紫了,从家里躲出来。可是刚到街上,邻居广大婶就喊,去看了吗潘桃,那才叫俊,画上下来似的,关键是人家那个懂事儿。潘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又不能马上掉头,只有嗯呵地听下去。就这样,那一天成子的热闹,成子媳妇的风光,在潘桃心中不可抗拒地拼起这样一幅图景:成子媳妇,外表很现代,性格却很传统,外表很城市,性格却很乡村,一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
别人的好心情有时会坏掉自己的好心情,这一点人生经验潘桃没有,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婚礼,一次性地坏掉了潘桃新婚之后的心情,潘桃猝不及防。以往的潘桃,在歇马山庄可是太受宠了,简直被人们宠坏了。潘桃的受宠有历史的渊源,是她母亲打下的基础。她的母亲曾是歇马山庄的大嫂队长,一个有名的美人儿。一般的情况下,女人的好看,是要通过男人来歌颂的,男人们不一定说,但男人走到你面前就拿不动腿,像蜜蜂围着花蕊。潘桃母亲既吸引男人又吸引女人。潘桃的母亲被女人喜欢,其原因是她那双眼睛。她的眼睛温和安静、清澈。她的眼睛看男人,静止的深潭一样没有波光,没有媚气,让男人感到舒适又生不出非分之想。她的眼睛看女人,却像一泓溪流直往你心窝里去,让女人停不上几分钟,就想把心窝里的话都掏出来。潘桃母亲当了十几年大嫂队长,女人心中的委屈、苦难听了几火车,极少有谁家女人没向她掏心窝子,男女间的口风却从没有过,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啊!女人们说,是人家嫁了好男人,人家男人在镇子上当工人,有技术又待她好,她当然安心。自以为懂一些男女之事的男人却说,怪不得男人,风流女人嫁再好的男人该守不住照样守不住,这是人家祖上的德性。潘桃三四岁时,母亲领到街上,就有人上来套近乎,说俺儿比桃大一岁,男大一,黄金起。也有的说,俺儿比桃小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潘桃小时看不出有多么漂亮,但却比母亲幸运,母亲用多少年的实际行动换来了大家的宠爱,而她,头上刚长满细软的头发,就吸来了那么多父母的目光。潘桃六七岁时,能在街上跑动,动辄就被人揽到怀里,潘桃十几岁时,上到初中,身边男孩一群一群地围。十几岁的潘桃招人喜欢已经不是依靠母亲的光环,潘桃到十几岁时已经出落得相当漂亮,去到哪里,都一朵云一样,早上的日光照去,是金色的,正午的日光照去,是银色的,晚上的日光照去,是红色的,潘桃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啧啧的赞美声。那些赞美声是怎样误了她的学业还得另论,总之被宠的潘桃自认为自己是歇马山庄最优秀的女子是大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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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心里装着多少东西,男人永远无法知道。潘桃结了婚,可以算得上一个女人了,可潘桃成为真正的女人,其实是从成子媳妇从门口走过的那一刻开始的。那一刻,她懂得了什么叫嫉妒,还懂得了什么叫复杂的情绪。情绪这个尤物说来非常奇怪,它在一些时候,有着金属一样的分量,砸着你会叫你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一样的质地,它缭绕你,会叫你心口郁闷;还有一些时候,它飞走了,它不知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从腊月初八到腊月二十三,整整半个月,潘桃都在这三种情绪中往返徘徊。某一时刻,心口疼了,
她知道又有人在议论成子媳妇了,常常,不是耳朵通知她的知觉,而是知觉通知她的耳朵,也就是说,议论和她的心疼是同时开始的。某一时刻,烟雾绕心口一圈圈围上来,叫你闷得透不过气,需长吁一口,她知道她目光正对着街东成子家了。潘桃后来极少出门,潘桃不出门,也不让玉柱出门,因为只有玉柱在家,她的婆婆才不会喋喋不休讲成子媳妇。玉柱一天天守着潘桃,玉柱把潘桃的挽留理解成小两口间的爱情。事实上,小两口的爱情确实甜蜜无比,潘桃只有在这个时候,整个一个人才轻盈起来,放松起来。过了小年,玉柱身前身后绕着,潘桃都快把那个叫做情绪的东西忘了,可情绪这东西要多微妙有多微妙,就在玉柱被潘桃缠得水深火热的夜里,那莫名的东西从炕席缝钻了出来。当时玉柱正用粗糙的手抚着潘桃细腻的小脸亲吻,亲着亲着,自言自语道,要不是旅行结婚,真的不会发现你是那么疯的一人,看在城里那几天把你疯的。潘桃突然僵在那里,眼盯住天棚不动了。她不知道那个东西怎么又来了,它好像是借着“旅行”这个字眼来的,它好像一场电影的开头,字幕一过,眼前便浮现了一段洁白的颈窝,一身大红婚纱,耳边便响起了欢乐的鼓乐声,婆婆尖锐的话语声:看人家,叫吃葱就吃葱。潘桃的眼窝一阵阵红了,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被冲击的饭渣一样泛上来,潘桃把脸转到玉柱肩头,任玉柱怎么推搡追问,就是不说话。
一场婚礼成了潘桃的一块心病,这一点成子媳妇毫无所知。结婚第二天,成子媳妇就换了一身红软缎对襟棉袄下地干活了。成子媳妇没有婆婆,成子的母亲去年八月患脑溢血死在山上,刚过门的新媳妇便成了家庭里的第一女主人。成子媳妇早上六点就爬起来,她已经累了好几天了。前天,娘家为她操办了一通,她人前人后忙着,昨天,演员演戏一样绷紧神经,挺了一整天,夜里,又碎掉了似的被成子揉在骨缝里。但新人就是新人,新人跟旧人的不同在于,新人有着脱胎换骨的经历,新人是怎么累都累不垮的,反而越累越精神。成子媳妇脸蛋红红的,立领棉袄更兀现了她的几分挺拔。她烧了满满一锅水,清洗院子里沾满油污的碗和盆。院子里一片狼藉的静,偶尔,公公和成子往院外抬木头,弄出一点声响,也是惟一的声响。这是可想而知的局面,宴席散去,热闹走远,真实的日子便大海落潮一样水落石出。作为这海滩上的拾贝者,成子媳妇有着充分的精神准备。她早知道,日子是有它的本来面目的,正因为她知道日子有它的本来面目,才有意制造了昨天的隆重和热闹,让自己真正飘了一次,仙了一次。一个乡下女人的道路,确实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告别了这个日子,你是要多沉就多沉,你会结结实实夯进现实的泥坑里。这是成子媳妇和潘桃的不同。潘桃怕空前绝后,成子媳妇就是要空前绝后,因为成子媳妇了解到,你即使做不到空前,也肯定是绝后的。成子媳妇过于现实过于老到了。成子媳妇之所以这么现实老到,是因为她曾经不现实过。那时她只有十九岁,那时她也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漂亮女孩,她怀着满脑子的梦想离家来到城里,她穿着紧身小衫,穿着牛仔裤,把自己打扮得很酷,以为这么一打扮自己就是城里的一分子了。她先是在一家拉面馆打工,不久又应聘到一家酒店当服务小姐。因为她一直也不肯陪酒又陪睡,她被开除了好几家。后来在一家叫做悦来春的酒店里,她结识了这个酒店的老板,他们很快就相爱了。她迅速地把自己苦守了一个季节的青春交给了他。他们的相爱有着怎样虚假的成分,她当时无法知道,她只是迅速地坠入情网。半年之后,当她哭着闹着要他娶她,他才把他的老婆推到前台。他的老婆当着十几个服务员的面,撕开了她的衣服,把她推进要多肮脏有多肮脏的万丈深渊。从污水坑里爬出来,她弄清了一样东西,城里男人不喜欢真情,城里男人没有真情。你要有真情,你就把它留好,留给和自己有着共同出身的乡下男人。用假情赚钱的日子是从做起又一家酒店的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