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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美]约翰 斯坦贝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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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诺的手跳起来去抓它,可是蝎子从他的手指旁边漏了下去,掉在孩子的肩上,停住,并且螫着了。奇诺随即咆哮着抓住了它,抓在手指中间,在手心里把它搓得稀烂。他把它扔下去,用拳头把它打进泥地,小狗子在箱子里疼得哇哇地哭喊起来。可是奇诺一直把敌人连打带踩地只剩下一点碎片和泥土中的一块湿印子。他露出牙齿,怒火在他眼睛里燃烧,“敌人之歌”在他耳朵里吼叫。
  可是胡安娜这时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了。她找到螫痕,周围已经开始发红了。她把嘴唇凑在螫痕上,使劲地嘬了又吐,吐了又嘬,这时小狗子一直在哇哇地哭喊。
  奇诺来回转动;他不知怎么办是好,他变得碍手碍脚了。
  孩子的哭喊惊动了邻居。他们都从自己的茅屋里涌了出来——奇诺的哥哥胡安﹒托玛斯和他的胖老婆阿帕罗妮亚,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挤在门口,堵住了进来的路,同时,在他们后面,别人也想朝里面看,还有一个小男孩爬过一堆大腿前来张望。前面的人把话传给后面的人——“蝎子。宝宝给螫了。”
  胡安娜停了一会儿没有嘬伤口。小孔略微变大了些,它的边缘由于嘬吮而变白了,但红肿在向周围蔓延,形成一个隆起的含淋巴的硬块。这些人全都知道蝎子的厉害。一个大人被螫之后也会病得很凶,何况一个小娃娃,很容易给毒死的。他们知道,一开头会出现红肿、发烧、喉咙会肿胀,然后腹部会痉挛起来,如果进去的毒液相当多的话,小狗子说不定还会死掉。可是螫伤的刺痛渐渐消失了。小狗子的哭喊变成了呻吟。
  奇诺对于他那有耐性的、柔弱的妻子的铁一般的意志常常感到惊奇。她这个顺从、恭敬、愉快而又有耐性的女人,可以一声不吭地弓着背忍受产痛。她几乎比奇诺自己还能耐劳和忍饥。在小船上,她象一个强壮的男人一样。现在她又做了一件最惊人的事情。
  “大夫,”她说。“去请大夫。”
  这话传到了那些挤得紧紧的站在围着篱笆墙的小院子里的邻居们中间。他们彼此之间反复地说,“胡安娜要请大夫。”要请大夫是一件惊人的事情,一件重大的事情。把他请来将会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大夫从来不到这堆茅屋中来的。既然他照看住在城里那些石头和灰泥的房屋里的阔人们已经忙不过来,他又何必来呢?
  “他不会来的,”院子里的人们说。
  “他不会来的,”门口的人们说,于是这想法也到了奇诺的脑子里。
  “大夫不会来的,”奇诺对胡安娜说。
  她仰起头来望着他,她的眼睛冷冷的,象一只母狮的眼睛那样。这是胡安娜的头一个孩子——这几乎就是胡安娜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奇诺看出了她的决心,于是家庭的音乐以钢一般的调子在他脑子里响起来了。
  “那么我们去找他,”胡安娜说,她随即用一只手把深蓝色披巾披在头上,用披巾的一头做成一个吊带,吊着呻吟的孩子,用另一头在他眼睛上面做成一块遮布,给他挡住亮光。门口的人往后面的人身上挤,给她让路。奇诺跟着她。他们走出篱门,踏上布满车辙的小道,邻居们跟随着他们。
  这事已经变成街坊上的一桩事件。他们形成了一个迅速的、脚步轻悄的行列,向市中心进发,最前面的是胡安娜和奇诺,他们后面是胡安﹒托玛斯和阿帕罗妮亚,她的大肚子随着吃力的脚步微微摇晃,然后是所有的邻居,还有孩子们在两边跟着小跑。黄澄澄的太阳把他们的黑影子投在他们前面,因此他们在自己的影子上走着。
  他们来到了茅屋终止的地方,石头和灰泥的城市从这里开始,城里的房屋外面有森严的围墙,里面有荫凉的花园,园子里有小喷泉在喷水,紫茉莉藤用紫色、砖红色、白色的花叶盖住了墙。他们听到来自隐秘的花园里的笼鸟的歌唱,听到凉水喷洒在热石板上的声音。这个行列通过亮得刺眼的广场,从教堂面前走过。行列现在已经扩大,外围的那些匆匆忙忙新加入的人听人们低声讲着孩子怎么给一只蝎子螫了,他的父母又怎样在带他去看大夫。
  新加入的人,尤其是从教堂前面来的乞丐们—─他们是擅长财务分析的大专家—─迅速地看了看胡安娜的旧蓝裙子,看到她披巾上的破洞,估了估她辫子上的绿缎带,察看了奇诺的毯子的年岁以及他那洗过千百遍的衣服,然后断定他们是穷苦人,便跟着去看会有什么样的戏演出来。教堂前面的四个乞丐知道城里的一切事情。年轻女人走进去做忏悔的时候,他们研究她们的脸色;等她们出来的时候,他们又看见她们,并且判断她们罪愆的性质。他们知道每一桩细小的丑事,也知道一些重大的罪行。在教堂的阴影里,他们睡在自己的地盘上,因此没有人能够不给他们知道而溜进去寻找慰藉。他们也知道那个大夫。他们知道他的无知、他的残忍、他的贪婪、他的嗜好、他的罪愆。他们知道他那些拙劣的堕胎手术以及他难得施舍的那些褐色的小铜钱。他们看到过他的病人的尸体给抬进教堂。这会儿,因为早弥撒已经完了,生意也很清淡,他们便跟着行列走去,这些无止无休地渴望了解他们同胞的人们,便去看那懒惰的胖大夫会怎样对待一个给蝎子螫了的贫苦孩子。
  匆匆的行列终于来到大夫住宅的围墙中间那扇巨大的大门前。他们可以听到喷水泉的飞溅声,笼中鸟的歌唱声,以及长扫帚在石板上扫过的声音。从大夫的住宅里,他们还能闻到煎上等咸肉的气味。
  奇诺踌躇了一会儿。这个大夫跟他不是同一个民族。这个大夫是另一个种族的人,那种族近四百年来打过、饿过、抢过、鄙视过奇诺的种族,并且吓住了他们,因此土人谦卑地来到他的门前。正如他一向走近这个种族中任何人的时候那样,奇诺同时感到软弱、害怕和气愤。愤怒和恐怖掺杂在一起。要他杀死这个大夫,会比跟他谈话容易得多,因为大夫的种族中所有的人跟奇诺的种族中所有的人讲起话来,就仿佛他们都是愚鲁的牲口似的。当奇诺把右手举向大门上的铁环的时候,愤怒填满了他的胸膛,敌人的喧闹的音乐在他的耳朵里震响,他的嘴唇紧紧地贴着牙齿——可是,他却举起了左手去摘帽子。铁环在门上敲打着。奇诺脱下了帽子站着等候。小狗子在胡安娜怀里微微地哼着,于是她轻轻地去哄他。行列挤了拢来,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听得清楚一些。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几寸。奇诺从那个隙缝里可以看到园子里凉爽的绿荫和小喷泉。那个向外望着他的男人跟他是一个种族。奇诺用本族的语言跟他说话。“小东西——头生的——给毒蝎子咬了,”奇诺说。“他需要医师的本领。”
  大门关上了一点儿,那仆人不肯用本族的语言说话。“等一会儿,”他说。“我自己去通报,”于是他关上大门,并且插紧了插销。刺眼的太阳把这群人连在一起的影子黑沉沉地投在自墙上。
  大夫坐在他卧室里的高床上。他穿着巴黎运来的红纹绸长睡衣,要是扣上扣子的话胸口就有点儿紧了。他的膝上搁着一个银托盘,里面有一把银制的巧克力壶和一个薄磁的小杯。杯子是那样纤巧,以致当他用大手的拇指和食指的尖儿把它举起而把其余三个指头远远地伸开免得它们碍事的时候,那副样子真是可笑。他的眼睛陷在鼓起的小肉窝里,他的嘴角由于不满而耷拉着。他越来越胖,他的嗓音,由于喉头的脂肪太多已经变得沙哑了。他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面东方式的小锣和一盒纸烟。屋里的陈设又笨重又暗淡,阴森森的。挂的画儿都带有宗教意味,连他亡妻的着色大相片也是那样;如果她遗嘱里规定的并由她本人遗产中出钱做的那些弥撒真能应验的话,那她该是在天堂里了。大夫有一个短时期,曾经是上流社会的一分子,而他整个后来的生活就是对法兰西的忆念和恋慕。他说:“那才是文明的生活呢,”──他的意思就是指当年他曾经靠着一笔小小的收入养姘头和吃馆子。他倒出了第二杯巧克力,又用手指捻碎了一小块甜饼干。从大门口来的那个仆人走到敞着的门前,站在那儿等着他看见。
  “什么事儿?”大夫问。
  “有个小印第安人带着个娃娃。他说孩子给蝎子螫了。”
  大夫先轻轻地放下杯子,然后才让怒火上升。
  “难道我没有别的事儿可做,只好给‘小印第安人’治治虫伤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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