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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们四个故意停下来,把路让给那些着急回家的人们。我们看到,那些人手里除了农具,还有一把猪草、几根柴火什么的。有时猪草或柴火从指缝里漏下来一两根,他们也不知道,依然脚步匆匆的。我们深信,他们的手已是粗糙得没什么感觉了,不然漏下来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一向蔑视手里拎了猪草、柴火的人,不是因为手的粗糙,而是因为心的狭小,你想,一个把几根猪草、柴火都放在眼里的人,他的心能有多大呢。
渐渐地,地里所有的人都走完了。西边的晚霞暗淡了许多,空气里有了潮湿的味道,绿色的田野变得凝重而安详,只偶尔,能听到几声昆虫的鸣叫。我们四个,就如同得了天下似的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然后我们在田埂上坐下来,愈发做出了不急于回家的姿态。我们知道人们回家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做饭,喂猪,哄孩子,做针线……一件一件的,做也做不完。他们,是要做点什么,手脚不闲着就好;而我们,偏要不做什么,偏要手脚闲一闲。当然,据当地的风俗,没出阁的闺女是可以少做家务的,可我们不是因为没出阁,而是要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大多数人愈忙,我们就愈要闲一闲。
我们手脚闲着,嘴巴可不闲着,说话儿,唱歌,讲故事,议论村里的男人女人……每天这时候,人们轰轰隆隆地往家走,我们就坐下来,表现着我们的与众不同。
我们却不知道,这些天的这时候,留下来的并不只我们四个,还有一个,正躲在不远处的黄瓜地里呢。
这一天,黄瓜地里的这一个,在我们正讲着一个男人的坏话的时候,忽然从黄瓜地里走了出来。
我们一排溜儿地坐着,背对了黄瓜地,身后黄瓜架刷拉刷拉的声音让我们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回过头去,就见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闺女,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衣蓝裤,一双白塑料底、黑春富呢面儿的松紧口鞋,圆脸儿,短发,稍显粗壮,但干干净净,甚至是神采奕奕。
我们四个,嘴巴张大了,眼睛瞪圆了,天啊,这不是小美吗?可又怎么会是小美呢?
在这之前,小美不过是一个灰不溜秋的暗淡的影子,她唯一明亮的地方,是一条经常挂在脸上的鼻涕。
我们不得不承认,小美是漂亮的,比我们中第二漂亮的兰英毫不逊色。第一漂亮的是大明子,大明子的漂亮在整个村子也是没人能比的。但即便这样,我们心里仍是酸酸的,一个小美,说变就变了,那双松紧口鞋,还是白塑料底,还是春富呢面儿,比那种红塑料底、条绒面儿的要洋气多了。这小小的区别、小小的时尚,我们四个也才在不久前刚有所意识,可小美那里竟已是捷足先登了。还有那洗得发白的布衣布裤,也是我们的最爱,那颜色鲜亮、纯正,透出某种洗涤的风尚。这风尚,单靠搓衣板儿、捶衣棒是不成的,得舍得打肥皂,还要舍得用村民们不常用的洗衣粉,还要舍得用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来的清水。大明子那件人见人夸的发白的绿上衣,就是这么洗出来的。可我和兰英还有胖琴,都还没条件去效仿,因为大明子有一个挣工资的父亲,有一个肯为她挑水的哥哥,我们都没有。可是,小美也没有,小美在家里是老大,只有一个挣工分的父亲,她家的油盐酱醋有时都要借呢。
除了酸,我们还有一些羞愧,因为我们正在议论的男人,恰恰是小美的父亲。
小美就这么鲜鲜亮亮地从我们身后走到了我们身前,然后变戏法儿似的,将两手从背后伸到眼前。我们看到,她的手上有几根嫩绿得叫人流口水的黄瓜。
我们吃惊又尴尬地看着她。
黄瓜最后还是由小美送到了我们手上,恰好五根。
黄瓜就好像小美的见面礼,我们咔嚓咔嚓地咬着黄瓜,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我们四个,从没偷吃过生产队的东西,因为吃容易,偷太难,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会羞得无处藏身的。而小美,头回来就替我们解决了又想吃又怕羞的问题。
咔嚓咔嚓——这黄瓜可真好吃啊。
胖琴吃得最快,她用手抹了把嘴,嘴角上仍挂着一点绿屑。我们看到小美伸出无名指将那绿屑轻轻地刮掉了,然后把自个儿正吃着的那根黄瓜拦腰一掰,递一半给胖琴。胖琴摇了摇头没去接,但她看小美的眼神儿显得友好多了。
我们也友好着,问小美不回家在黄瓜地里做什么,问她的松紧口鞋打哪儿买的,问家里的饭用不用她做,等等。她都一一回答了。我们边问边又忍不住地疑惑着,对说了她爹的坏话的我们,她为什么一点不生气呢?
小美回答说,她在黄瓜地里是为了听我们说话儿,她已经听了不止一回两回了,她的春富呢松紧口鞋就是听我们说洋气才跑到城里买的。还有这身衣服,她也是听了我们的说话儿才洗成这样的。她愿意听我们说话儿,她把听我们说话儿当成件享受的事。
我们听着,心里真是舒服得很,还从没人这么夸过我们呢,虽说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美,可是这小美和我们站在一起,不是也差不到哪里吗?
不过,细心的兰英还是发现,小美的脚指头不整齐,鞋里不知哪根指头,小虫子似的在往长里、高里拱,拱得一整只鞋都有些走样;听兰英在耳边一嘀咕,我也发现,小美的手关节鼓鼓的,指甲里还有黑泥;大明子也发现,她的胸远比我们的要高,胸前衣服被高高地支起来,让我们都羞于去看她。
不管怎样,小美的出现我们是兴奋的,我们的表现欲更强了,唱歌,讲笑话,讲看来听来的新鲜事。这期间,小美没讲什么,只情不自禁地随我们唱了几首歌。不过她的嗓音实在难听,粗哑不算,每一个音都是错的。让我们高兴的是,她有一刻忽然钻到黄瓜地又为我们偷摘了一回黄瓜。
就这样,我们四个,从此变成了五个了,白天下地,晚上开会,你找我我找你,形影不离。不开会的时候,就都跑到大明子家,说啊笑啊,玩儿啊闹啊,闹够了,才各自恋恋不舍地回家。渐渐地,村里都有人叫我们五朵金花了。《五朵金花》的电影我们看过,非常喜欢,人们这么叫,我们都有些巴不得呢。但微妙的是,我们你找我我找你,谁也没去找过小美,小美永远是上赶子来找我们的。我们仿佛习惯了这样,倘若有一回小美没有出现,我们也会没事人似的,心安而又理得。
这年的冬天,我们五个一起住到了蓝婶子家。小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不满地问我们,你们不想要我吗?我们都无辜又诚恳地说,没有啊。小美就飞快地回家搬铺盖去了。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我们躺在蓝婶子家的大炕上,说过的话,几乎都够编成千本万本的书了。记得我们到底也没忘记问小美,说你爹的坏话,你干吗一点不生气?小美说,要生气也得生他的气,他自个儿不争气,还不兴别人说说吗?我们听了,都为小美的深明大义而感动,也为她是破罐儿的闺女而替她委屈,那天晚上,我们补偿似的说了小美许多好话,说得她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的,直到睡着她的嘴还开心地咧着。
二
蓝婶子召我们住在她家,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那个冬天,村里几个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再也没登过她的家门。
蓝婶子是第二个让我们喜欢的长辈女人,第一个是大明子的母亲。
对大明子的母亲我们已是很熟悉了,她说话不多,常常拿了本书看,对我们的笑闹不闻不问,以致我们常常忘记她的存在。大明子也是个爱看书的,她说我们不去的时候,她家的人常常是各抱了一本书看,安静极了。大明子家有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还贴有字画,条案上还摆有各色的瓷器;屋子外面则有石桌石凳,以及方砖墁起的院子。屋里屋外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根柴草,不见一星儿尘土。别人家忙是忙在土里,她家忙是忙在书里,也不知她家的饭在哪里烧,粮在哪里囤,就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
大明子的母亲叫格儿,我们称她格儿婶子。我们叫格儿婶子的时候,格儿婶子就眯起眼睛朝我们笑笑,慈祥得就像我们自个儿的母亲。而我们自个儿的母亲是很少这么笑的。我们最喜欢的是她的宽容,她对大明子和我们从不指责,从不说你应该这样或者应该那样,有时反而会问我们,你们说呢?有一次,大明子和胖琴为一点小事吵起来,胖琴一气之下离开了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