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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听,故事里自有外面的洞天,令她无限向往的外面世界。然而祖母却在几日前离开了人世。父亲在外打猎,只有她一个人守在灵堂里,她听着火盆簌簌冥纸燃烧的声音,忽然感到生活变成了十分细的绳索,一步的前行都是这样的艰难。于是她决定离开。这离开亦是一种追随,对母亲,对祖母。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原本以为再没有什么不舍的时刻,它阻止了她。她因着常常跟随祖母诵经,相信有宿命这样一回事。于是她觉得也许是冥冥中上天安排的力量,要携住她的手带她穿出这一片荒寥生冷的荆棘。她惟有向它伸出手。
它默默地听她说着她的故事。当它听到她的父亲是个猎人的时候,心中凛然一惊。它下意识地紧紧抓了一下树枝。它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危险。它见过猎人那令所有的鸟都惊惧的猎枪,它亦亲眼看到过自己的伙伴死在猎人的枪下,那个时候它和很多其他的鸟都倏地飞了起来,它们仓皇地四散逃去,那种感觉它一直那么清楚地记得。
可是它已不能就此离去。它感到女孩对它的信赖。她把自己交付,希望它代替她去感知这个世界。它的一切感知就像是她自己的感知一样。这是一种多么深重的情谊,令它感到温暖,不能退却。而它亦是需要她的。它时刻在乎着她的喜怒哀乐,它讲话的时候她全神贯注地倾听,它说到有趣的地方时她所流露出的难得的微笑,这所有的,它都是多么地在意。
然而它能给她的却只是这么少。她渐渐感到这个男子的不同。他从不抚摸她,亦不拥抱她。更加不会有亲吻。这是一种想来让女孩感到无情的交流。为什么他从不试图更近地接触自己。为什么她可以分明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关爱,却无从得到他的任何表示。她多渴望他能再走上前来几步,紧紧地抱住她。可是没有,连轻微温柔的触碰都没有。她只是能感到他在高一点的地方对她说话,声音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温暖,可是那也许只是声音。再没有其他。
这样的僵持一直心照不宣地持续着。冬天到来的时候她终于无法继续忍耐。她感到这情感并不像她想像得那么纯致。她想要问一问他。是的,她决定问一问他,为什么他不肯给她一个拥抱。他是不是在爱她。
然而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它为了留下来守着她看着她,已经错过了飞去南方的时节,这里是酷寒的地区,只剩下寥寥几只的鸟儿。它们瑟瑟发抖地和漫长的冬天抗衡。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当她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棉外套和它说话的时候,它正站在枝头身体不停地打颤。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它开始找不到食物,栖身的树枝上落满了冰冷的雪……
她只是想索要一些爱,能够证明它爱着她的一些凭证。
于是就在那一天,当鸟又和女孩平淡地度过了一个下午之后,鸟对女孩说:
天要黑了,你得回去了。
女孩没用动,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猝然地,女孩的眼中涌出泪水,她扬起头,对着它喊:
为什么你从来不能抱我一下呢?为什么?
它愣住了,在枝头一动不动。它何尝不想给她一个拥抱呢?这样的渴望从第一次它看到她孤单瘦索地站在湿漉漉的早春天气里的时候,就有的。可是它如何能够抱住她。它这在冬天里还瑟瑟发抖的身躯显得这样的小而委琐。它的力量是这样的卑微。它伸出翅膀,努力地想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可是翅膀在空中只是画出一个小小的圈就沉了下来。它能给的温暖是如此微薄,恐怕连女孩的一只手都无法暖热。
女孩在那里等待了片刻。她的心中仍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她以为此时它过来抱住她。然而她仍是没有等到,周围死寂寂的沉默。女孩终于失望至极地紧抓住自己的拐杖,快步跑走,而她的身后,是一只站在枝头瑟瑟发抖的鸟,在飘雪的天气里几乎变成了僵硬的塑像。
飞一般的优伤/张悦然 翅膀记得,羽毛书写(3)
女孩的父亲亦感到了祖母死去之后女孩的怪异。她在每个下午焦灼地赶出门去。有时候会小心地向他询问时间。大约是两点钟,她必定会准时出门。他开始在她的身后跟踪她。她总是径直走去水塘边。他远远地看到她站定了,和树梢上的一只鸟对话。多可笑。女孩每个下午都跑来和一只鸟说话。他明了了她的小秘密,嗤笑,想掉头离开的时候,却亦发现这鸟儿生着一身淡黄色和浅绿色相间的艳丽羽毛,而身躯饱满,是罕见的珍贵品种。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猎枪——可是它还很小,它仍旧可以长得更大些,羽毛将会更加丰盈亮泽,不是吗。于是他又缓缓地放下了猎枪,决定再给它一些时间,等它长大。因为他已经发现要捕获这只鸟一点亦不难,这只鸟似是十分喜欢他的女儿,每个下午都飞来这里停在树枝上听他的女儿说话。
猎人从春天等到了冬天。他开始有些担心这只翅羽华贵的鸟会不会迁徙走掉。他决定动手。
这一日他又跟随女孩来到池塘边,他躲在远远的暗处观察。女孩在离开的时候忽然满脸是泪,跑着离开了。他心里觉得奇怪,却亦不再多顾忌。只是再看那只鸟,它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枝头,因为下雪,羽毛上落下了一层一层的深深浅浅的白色。他觉得这只鸟十分怪异,纵使在枝头冻得几乎僵硬,亦不肯离开。他担心这只鸟这样下去会冻死,变得硬邦邦地栽进雪里。那样可不好,他需要在鸟的身体还温热的时候就除去它美丽的羽毛,这样羽毛才够完好明丽,亦可以卖个难得的好价。于是他瞄准了枝头那只心事重重的鸟。
砰。那只鸟就从枝头落了下来,掉在松软的雪地里,血液迅速浸染了它身下那一大块的白色积雪。它的翅膀仍是张开的,要做一个抱住的合拢动作。可是却终是空空,那擎向天空的两片翅膀之间只有迂回来去的刺骨北风……
女孩之后再也寻不到这个一直在水塘边和她说话的男子。她来水塘边却再也没有等到它的出现。她猜想是她的那场哭泣令它失望并且离开了。她再次感到寂灭,可是仍旧不死心地天天来这里等待。她总是期望忽然有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过来,她总是想像着那个男子已经悄悄来到这里,正悄悄俯身对她开口说话。
可是一直没有。她在空空的等待里变得越来越沉默和憔悴。越来越自闭和阴鹜。直到正月过年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去祠堂拜祭,长久地跪在幽暗的祠堂地板上祈祷。她向死去的祖母和母亲求告,她说着不竭的思念,她多么想再次看到他。
供桌上插着散发出冷光的蜡烛。烛火照亮了桌子上供盘里那只羽毛已经被尽数拔光的鸟儿。
她祈祷完毕直起跪在地上的身子。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她就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到了它的气息。她感到它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惊喜地大声叫出来: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对不对?
二进制/张悦然 二进制(1)
四月的时候我回到B城市,来到了湖山路。在回到B城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在用一根木丫杈一样的笔写我的小说,在一座潮湿的森林里。我谁都不见,只有睡眠不断来袭,离间了我和我的小说之间的关系。每次睡眠都会走进蜿蜒的蟒状的梦魇里。我在螺旋状的梦境中跌落,然后我就跌落在湖山路。没错,B城的宽阔的湖山路。大型的车疾驰而过,我站在路边不知道我是来看什么的。
这样的梦本也算不上异常糟糕的噩梦,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总是忘记了原定的小说结尾。我只好重新温习我的小说,然后决定结尾,可是这个过程里我再次被台风一样卷来的梦境击倒了,然后在另外一个恍恍醒来的晨发现我又丢失了小说结尾。
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无疑使我对湖山路发生了巨大的兴趣。这是一条从前我并不熟悉的大路。当我现在开始发现它有着某种特殊含义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它是如何铺陈的。于是我决定回到B城市,我想我能在这里结束我的小说。
湖山路和我想像的不同,它几乎没有行人,只是车。飞快的车,我能感到司机在这条路上行驶的时候格外活跃的神经。
刚来到这条陌生的路,面对飞驰的车,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所以尽管我很小心,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从西面开过来的大车撞了一下。我摔倒在马路边。
很久很久,我才缓缓醒过来,爬起来。然后我刚好看见三戈站在路口穿街而过。他穿了一条紧绷绷的翻边牛仔裤,把红灰色方块格子的半长裙子套在外面。头发是烫卷了的,手里的烟冒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