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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屋去,姑娘身上拂来一股伴合着体味的香水气息,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感觉怪怪的。
“你坐,”美玉从床边拉过一只小板凳,拍了一下让我坐,“没关系,随便坐吧。一会儿我就走,苗杉不回来也不要紧,你尽管坐在这里等她。”
我想美玉打扮得花枝招展,妆化得这么浓,一定是出去交朋友。于是就说:“不耽搁你,你要出门,我在外头等她也可以。”
“不用不用,你坐着吧。再说,我上班时间还早哪。”说着,美玉就在对着我的床沿上坐下了。她随手操起一把扇子,利索地扇起来:“唉呀,天气真热。上海啥都好,就是太热了吃不消。”
她的这句话里,已经透出了上海口音。我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着,想起来了,苗杉好像跟我说过,和她同住的两个打工姑娘,一个在离住处不远的一家劳动密集型工厂里打工,做电子产品,一天忙到黑。另一个在做餐饮,想必美玉就是做餐饮的那一个了,可她做餐饮,咋个打扮得如此招摇呢,难道也像我写过的那个捅人的喜梅一样,是当迎宾小姐的?不对呀,迎宾小姐,也不会是这副打扮啊。
我心头有点明白,她是干什么的了。苗杉电话里所说的,大白天要在家中睡觉的,就是她吧。
我挑起话头说:“听苗杉说过,你是做餐饮的……”
“原先做餐饮,洗过碗,端过盘子,当过迎宾小姐,都太苦、太累了!我这个人,从小自由自在惯了……”
啊,她还真当过迎宾小姐!我说:“当迎宾小姐,不是蛮轻松的嘛……”
“那是看着轻松。你去试试,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还得时时刻刻陪着笑脸,对着那些素不相干的人,一遍一遍地鞠躬,一遍一遍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欢迎再次光临。现在我再也不干了,我改行了。”她一边说话,一边表情丰富地做出鞠躬迎客的模样,手里仍疾速地扇着小扇子,样子很逗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
“我当陪酒女。”美玉满不在乎地说着,照样把扇子扇得飞快,“真的自由多了,也自在快活多了。”
我尽力在脸上保持着镇静,使自己不要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每天上班时间长吗?”
“就那个样子,天黑尽了,正式上班,轻闲的日子,半夜十二点钟过下班。忙一点的周末啊,节假日啊,客人的兴致浓,就晚一点,特别是这种大热天,是忙季,半夜二三点回来啊,是经常有的事。”
“收入呢……”我吞吞吐吐地问。
“比打工强多了!”
“咋个算呢?”
“你喜欢打听,我就告诉你,”美玉淡然一笑,“我晓得你在报社当记者,写的时候不要提我就行了。陪酒女的收入,主要靠小费。客人给多少,我收多少。”
“酒吧老板不同你分成?”
“他分啥子呀。他赚多了!我还要分他的酒水钱呢。”
“他从什么地方赚?”
“酒水呗。”
“酒水不都是明码标价的嘛。”
“对头,酒水的价格就标得很高。客人来了,我就专挑贵的酒点,反正酒和点心、一切花销都是客人买单。酒水送上来以后,真真假假都有,是真酒我就和客人慢慢地喝、慢慢地品,还跟他辣菲堡、科涅克的瞎扯,不时装模作样地香啊、醇啊、回味悠长地评价着酒的滋味。是假酒我就啜饮得快一些,若对方的酒量大,人爽快,我就干脆一饮而尽。”
“喝的是假酒?”
“喝真的,人不要醉死?洋酒的度数也很高的呀。”美玉的眼睛一瞪,做了一个鬼脸道,“告诉你,假酒也分档次,有的是用便宜的VSOP酒,冒充XO,有的则直接用红茶调得和真酒一样。你想想,一杯红茶多少钱,而一盎司XO起码是八十元
、一百元。一盎司酒才多少啊,和哪个客人在一起不要喝它几杯?”
“你从来没醉过?”
“没得醉过。有的客人喜欢灌酒,我最多也只是喝得二晕二晕的。我还有一条原则……”
“原则?”
“是啰。那就是陪酒不陪身。我只陪客人喝酒,说话,跳舞,不跟客人走、不跟客人去宾馆,不跟客人到他们的住处去。尽管那样的话,得的钱更多,可我不干。真的!”美玉认真地盯着我的脸说,“不信你可以问苗杉,天天晚上我都回到这张床上来睡。虽说这里的环境不咋的,不过,它终究是个窝,你说对吗?噢,苗杉回来了……”
说话间,美玉离座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我听见楼下一阵摩托车响,也跟着美玉来到二楼的阳台上,俯首望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往我脑壳上冲来。
苗杉,是苗杉,她熟练地从一辆熄火的摩托车后座上下来,爽利地向那个驾车汉子道了一声谢,摩托车手掀起头盔,转过脸说:“苗杉,我就在楼下等你!”
“等我干啥?”
“我带你去吃晚饭。”
“不去了,我今天累了。”
“去吧,你一个人在家中,还不是要整晚饭吃,一样累。”
“跟你说我不去,我不想上饭店。”
“那我就一直在楼下等。”
“钱光羽,你要这么耍赖,我再也不坐你的车了。”
“那……那好吧,我下回再约你,再见。”
“这才像话。再见了。”苗杉安慰似地向他一挥手。
那汉子又重重地踩了一下摩托,车子“突突突”一阵响,又像来的时候一样,调转车头,驰走了。
我的眼睛瞪直了,自始至终瞅着这一幕,一阵醋意涌上来,无名火直冲脑壳。很明显,这个人在缠着苗杉,在追她。
没有看见我俩的苗杉走到楼梯口,美玉朝她挥着手叫:“苗杉,你快看,哪个来了!”
苗杉应声抬起头来,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我认定了她是心虚,两眼睁大了盯着她。
“小良,你来这里,咋不跟我说一声。”苗杉向着我一摆手,一边走上楼来一边说,“幸好我直接回来了。”
我不接她的话,我也注意到美玉侧转脸在瞅着我,我晓得这样不礼貌,可我说不出话来,我从来没想到,苗杉的身边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而且从刚才的那几句对话,我一下子便听出,那个男人对苗杉有强烈的好感。我认定了,我头一次来苗杉这儿那一次,坐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的那个骑摩托车带她的男人,就是这个叫钱光羽的男人。这极偶然的两次相遇,让我看得十分清楚,他们之间已经相当熟悉了。不熟悉,苗杉会那么自然、那么随便地搭坐他的摩托吗?她搭他的车,就说明并不讨厌他。
我的心急剧地跳着,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气恼我忿怒我嫉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苗杉走到我的跟前,微微一笑问:“你是路过这里,还是特意来的。嗳,进屋啊。”
我仍在赌气。
美玉一定感觉到了,在一旁插话道:“他才来了一会儿。苗杉,常听你说起,今天我总算看到你这个大学生了。果然名不虚传,脸貌长得俊,是我们贵州的壮小伙。好了,你们玩,我上班去了。”
美玉进屋挎上她那只精致的小包,分别朝我们瞅了一眼,走了。
我的鬼火再也忍不住,一阵阵地往上冒。
“你咋不说话,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苗杉在问我。
我没理她。
“你看,我们是到外头去吃晚饭,还是就在这里随便煮一点吃?”苗杉又问我一句,她已经看出了我的恼意,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不自在了。
越是这样,我越加认定她的心虚,心中有鬼。我们常通电话,常见面,她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她的生活中还有这么一个男人,追得她很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