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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观与宏观。它们是一回事。是世界的正面与背面。是感知的这头与那头。这张地图已经很脏了,折头都生了毛边。但这张地图的本质依然如故。一比六百万这个比例说明了它与世界的关系。这个不同等、不平均的关系里有绝对的对等与精确。世界在人类的智慧面前已经很滑稽了。我就那样一手叉腰,一手夹烟,在千年古柏或万年青石之旁精骛八极,神游四海昆仑。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像战争年代的毛泽东。但他是他,我是我。我看地图完全是审美的,看久了就会有幻觉,认定自己已在九万里高空,如鲲鹏背负青天。在青天之上我时常产生宇宙式幸福感。我在地图面前甚至产生过恐高症,担心一不小心掉到地图里去。世界真的已经像古书里说的那样了,藏昆山于一芥。世界有时其实是经不住推敲的。
地图的另一迷人处是它的色彩。它的色彩相互区分又相互补充。区分与补充使地形与地貌产生了人文意义。但我眼里的色彩区分恰恰不是行政的,而是语言的。地图色彩的缤纷骨子里隐藏了语言的无限多样。上帝不会让人类操同一语言的,这不符合创世纪的初衷。我们没有必要统一什么,统一是一件不好的事,大统之后会有大难的,弄不好就要犯天条。
离家时我只带了这张地图。我决定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家。我够了。我受够了。林康终于去睡了。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两个星期。她一吵架便热情澎湃,目光里透视出世俗冲动与毁坏激情。她一吵架身体四周便散发出金属光芒和生命气息。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只小鸟,只会歌唱春天、夏夜、植物与爱情。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娇小的身躯在结婚之后裂变成原子弹,能量无比,威力无穷,笼罩了一层刺眼炫目的蘑菇云。她铁青了脸瞪着惊恐的眼睛对我一次又一次大声呼叫:去挣钱,去挣钱,快点去挣钱!这年头不是男人疯了,而是女人疯了。她们在梦中被钱惊醒,醒来之后就发现货币长了四条腿,在她们的身边疯狂无序地飞窜。她们高叫钱。这年头女人成为妻子后就再也不用地图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只用纸币。
我已经放弃我的博士与命题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哲学家说得真好,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根本没有的东西。我决定走。离开原子弹,离开充满美丽与充满性高潮的一米五八。凌晨四点我悄悄取了背囊,里面只装了地图。我站在大街上,路灯一拳头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我打了一个寒噤。凌晨四点宁静而又淫荡,对日出充满引诱与挑逗。
叙事三
铁轨伸向远方,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蒸汽机头在浓烈的白色气团中夜游,黑地喘粗气。铁轨与机头使世界贮满迷乱。凌晨四点的铁轨具有强烈的启发性,它们纵横交错,使〃夜〃与〃终点〃一同变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厉害。我把衣领竖直,把自己想像成站在铁轨上的狗。远方有许多骨头,它们对我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是在嗅觉的引导下来到海边的。火车的长途旅行使我们的听觉变得迟钝,嗅觉却异样活跃。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那种绵软的扑击体贴而又依恋,如做爱的尾声,轻轻悄悄地弥漫开来,再疲惫下去。但我闻见了海腥。我坚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图的右侧一片淡蓝。初恋岁月林康的指尖曾指着蓝色海岸线对我说,这儿,这儿,你带我到这儿。那一年林康十九岁,在西语系读英语二年级。林康十九岁那年通体有一股极好的弹性,如一只乒乓球,在校园道路上跳来蹦去。她的马尾松纷乱如麻,成为红蜻蜓与彩蝴蝶的纯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识完全是偶然的,而恋爱却是必然的,因为〃爱情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我一直弄不清林康这句话的出处,可能是她的脱口而出。被爱情闹的。恋爱能使十九岁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说出许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识在下雨的路上。她头上举着一本书,张大了嘴巴直冲而来,溅了我一身泥。我说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说我送你。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时林康的皮肤像瓷器。十九岁,还没有退釉。我相信喜欢新奇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恋爱十有八九都始于雨伞下面,而雨伞下建立起来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灾难,又将终结于某个凌晨四点。后来我们就有了接吻,她说,接吻真好。接下来当然就有了做爱,她又说,做爱真好。后来她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诉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个〃真好〃与第三个〃真好〃之间,林康从我这里染上了爱看地图的毛病。我们做了许多计划,所有杳无人迹的地方都有我们想像的双飞翼,开满温馨的并蒂莲。林康的尖细指头摁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呢喃,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一一答应。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后花园。
在海上我打开地图。船沿着海平面的弧线向深海航行。地图的四只角在海风中劈啪作响。海碧蓝,望不尽的全是水。世界不复杂,就是水的这边与那边。在海上我马上发现地图失去了意义。海的巨大流动使人类的概括力变得无足轻重。我在甲板上遗忘了平衡,开始晕海,吐了很多腐烂物质与琐碎颜色。吐完了我蒙头大睡。我做了很多梦。它最初涉及老子和爱因斯坦完全是意外。我梦见他们俩是上帝给我的礼物。老子身穿灰色中山装,对爱因斯坦说,欢迎你来,爱因斯坦先生。爱因斯坦说,很高兴见到你,老子先生。老子坐下去,点上烟,认真地品完第一口,说,我们可以谈谈哲学问题,别的事让他们谈去。你应当读过我的书,我写过一本《道德经》。爱因斯坦的十只指头叉在一起,说,我知道有人用汉语写过这本书,我至今没有读到好的德文译本和英文译本,好在我大体知道您想说什么。爱因斯坦头发花白,大鼻头,满脸皱纹。老子笑起来,反问说,译本?永远也不会有。爱因斯坦直了直上身,说好书都这样。老子点头微笑,先生在研究什么?老子问。爱因斯坦看了老子身后的书架,答道,我研究物理,也就是格物致知。俗,老子说,俗了,你说,宇宙究竟有多大?是这样,爱因斯坦打起了手势,宇宙是一个广阔无边的呈正曲度抛物线状的绝对无限量,又是一个不可逃逸而自我封闭于有穷广袤中的、呈角曲度的四维有限体。你说些什么?老子皱了眉头,灭掉香烟说,医生总是不让我抽烟。请您把自己想像为附着在按差数不到一微米度的三维空间表面上的一个二维几何体,爱因斯坦这样说。老子摆摆手,大声说,这些没用,我们只关注人,活的死的不要紧。别的都可以放一放。我们应当关注宇宙,爱因斯坦辩解说。我们有时间,老子站起身说,我们先吃饭,我们有菠菜豆腐汤,我看这就是宇宙。爱因斯坦望着老子,大而疲惫的眼睛忧郁起来。爱因斯坦说,物理学比政治更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本质,虽然物理学是全人类的。老子走出山洞,面有愠色,自语说,爱因斯坦是个右派。
我躺在大副的床上,做梦和呕吐。在做梦和呕吐之余追忆似水年华。大海对大陆的敌视太固执了,我不彻底吐干净大陆,大海似乎执意不肯收我。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愿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经迷乱了。这全是晕海闹的。为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这样的仪式。向往大海最热烈的当然还是林康。即使在怀孕的日子林康也没有停止对大海的憧憬与展望。她憧憬大海时的静态十分动人,眼睛闪烁干净的光,鼻头亮晶晶的。我曾问过林康,你到底喜欢大海什么?林康回答我说,她就是喜欢在海边花钱。林康说这话时腆着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设想我成为亿万富翁,我们的别墅从大连一直排到三亚,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都要在地图面前比划半天。
叙事四
林康怀孕的日子我正潜心于一样重要事件,我开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个不期而然的宴会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对我个人,对我的家族,这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奶奶的消息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机。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会,奶奶永远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一环。但父亲从没有对我提起过奶奶。由于奶奶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亲显然经不起推敲。用我们家乡的一句格言来概括,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是一位年迈的远房亲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