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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青雨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了一阵阵叫好声。父亲说,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梅老板来了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有一出!母亲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说他念得真好,以前是听唱,没想到听念也这么过瘾,今天借着大格格的光也算是开了眼界。七舅爷更是得意,说青雨有天赋,他那段看家的《逍遥津》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们家展露才华,后来才知道他在跟着喜贵班的邢老板学青衣。青雨要拜师,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这些少爷的脾气,高了兴,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给你唱,不高兴,打着他都不带张嘴的。少爷们学戏,多是为了将来能玩票,出人头地,耗财买脸,没几个是认真学的。青雨这孩子,按说条件相当好,要出息了是个好角。可惜,长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没法教。果不其然,试了几回,别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没唱两句就被师傅叫停了,邢老板说,是“红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词改了?
青雨说,师傅,芍药、牡丹不全是红的,也有白的、粉的,还有绿的呢,怎能是红花一片,皇宫里就种一个品种不可能,要这样萧太后得把花匠给开了。这身段设计得也不对,铁镜公主不应该来回转圈,她得这么着……
邢老板说,说的有道理,可是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来改去它就不是《坐宫》,成《坐帐》了。
青雨说,师傅,这是戏,不是裱匠裱的画,说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缝。这戏就得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经得住改,才是玩艺儿!
邢老板说,我现在都闹不明白了,咱们俩究竟是谁跟谁学戏呢?
青雨说,当然是我跟您学。
邢老板说,明天上午,锣鼓巷2号,傅家有堂会,记着把行头给我准备了。
青雨问备哪一出,邢老板说《贵妃醉酒》。青雨说,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来一出《祭江》?
邢老板说不行,人家是给老太太做寿;不是小寡妇奠夫。
这个邢老板到底也没收青雨当徒弟,人家心里很清楚,少爷就是少爷,成不了戏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汉,男人在洋船上当二副,收入不错。二秀知道家里的情况,隔三岔五就汇点儿钱来,不敢直接汇家去,汇到我母亲这儿,由我母亲转交。依着七舅爷,二秀绝不能嫁到长江边上去,没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爷都不能随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当然也不能随便嫁出京城,特别是他钮七爷的闺女更不能。那个九头鸟的姑爷看上了二秀水灵,到七舅爷家跑了好几趟,七舅爷就是不答应,非跟人家要沾过宋朝露水的蝈蝈作聘礼,成心刁难。九头鸟上哪儿找宋朝蝈蝈去,亲事眼瞅着要黄,大秀搬出我母亲当救兵,将二秀嫁了二副,她知道,这个家是个无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走出京城的二秀过上了另一种日子,说白了就是水手的老婆,倒也入乡随俗,很快扔了打卤面改换热干面,把豆腐皮当烙饼吃。曾经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过一趟,孩子们一口湖北话,不会说“您”,只会说“你”,一帮小南蛮把七舅爷的蓝靛颏吓得叫不出声,把蛐蛐们放得一个不剩,他们不喝豆汁,拒绝炒肝,厌恶爆肚,诅咒麻豆腐,总之和七舅爷格格不入,七舅爷知道这不是钮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彻底扔到长江里去了。
大秀闲了给人做补花贴补家用。北京的补花至今是出口工艺晶的主要内容,老北京,特别是东城朝阳门一带,是补花绣品的产地。做补花的顺序是先将花瓣、叶梗的纸样贴在色布上,剪下来,抹上稀糨糊,用扁铁针将毛边顺着纸样窝进去,谓之“拨活”,再把拨好的花瓣花叶组装起来,粘在茶垫、桌布、床单上,细细缝制,就成了精美的补花绣品。拨活和缝制由各自不同的人完成,多是妇女们将活领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来,有人给记账,定期结钱。大秀缝一个五寸茶垫,三花四叶,两窟窿,工钱是两个大枚,大约合现在两毛钱,缝一块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个大单子,她得做一个多礼拜,能得一块五……工钱少得可怜,就这还不是老有,得看有没有定单,没人要货,妇女们停个两三月没活干是常有的事。
有一段时间,大秀到我们家来得很勤,母亲知道大秀的意思,补花作坊停工了,连大秀过冬的棉袄都送进了当铺,母亲就掏钱,掏钱的时候多背着父亲,为的是不给大秀难堪,母亲知道,大秀是个极要脸面,内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爷和他儿子的性情不一样。
大秀跟我母亲说,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个个儿,将里面的面扫尽,那面也没盖过盆底儿。柜子、抽屉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得出去当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只有叹气,母亲能说什么呢?
大秀提着我母亲给的几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小石头桌前商量蝈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说九条金家二爷那只黄金蝈蝈要出手,金二爷说了,他父亲要是肯拿手里的蓝靛颏换,他乐意让四成。七舅爷说蓝靛颏是他的命,天地翻转了也不能换。青雨说他上金家看了好几回,那蝈蝈,它简直就不是蝈蝈,是窦尔敦,蓝脸红牙,黄头、黄脖、黄腿、黄肚、黄须,背生金黄翅,只有膀墙那点儿是翠绿,通体金盔金甲,金光闪烁,叫唤起来,宽厚低沉,苍劲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儿似的。七舅爷问,产在哪儿?
青雨说,河北狼牙山山顶黄石头下边的黄金洞里。
七舅爷说,嗯,东西是好东西。
青雨说,价可也不低呢,金二爷说了,给我半天时间回来跟您商量,咱们过了午饭要是不回话,他就出手了……好东西还是得抓在自个儿手里……
大秀一边做疙瘩汤一边听外头爷俩的议论,明白又有一场灾难要降临了。
大秀端着托盘过来,让她爸吃饭。七舅爷说他想喝碗南京春笋炖鸭汤。大秀说咱们有北京清水疙瘩汤。说着将一个个小碟在桌上摆了,碟里有各样咸菜,看着很热闹,其实没什么内容,北京的穷旗人向来爱摆谱,所谓的倒驴不倒架,再没吃的,几碟咸菜得撑在那儿。大秀将两碗疙瘩汤给父亲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说,汤里缺点儿嫩羊肉。
大秀说,吃吧你!
七舅爷说:味不错,赶上天兴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吗?
大秀说,没有。
下午睡醒午觉爷俩就没影儿了,没半个时辰,就兴高采烈地将那个宝贝蝈蝈捧回来了,当得知这个蝈蝈是父子俩用东郊太阳宫一亩七分坟地换来的时候,大秀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一个普通的蝈蝈罢了。
看大秀对手里的蝈蝈不以为然,七舅爷对大秀说这蝈蝈是上了《鸣虫谱》的,不是一般蝈蝈,几百年才遇上一个,你看它那俩大夯,透明的!青雨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家金二爷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金家老太太死活不让留,说有蝈蝈没她,有她没蝈蝈,非要把这么好的蝈蝈给淹死。大秀问为什么,青雨说,金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丛,葱、丛谐音,黄金蝈蝈,金克木,蝈蝈吃葱,老太太哪儿容啊!成天跟蝈蝈掐,你想,蝈蝈是老太太的个儿吗?没办法,忍痛割爱吧。信儿一传出去,多少人惦记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欢这个,说了,先尽着我。
七舅爷说蝈蝈喂黄豆面跟猪肝,不吃葱。上火了,喂点儿菠菜杆下火。乡下人爱给蝈蝈喂葱,都以为蝈蝈吃葱,其实蝈蝈是吃肉的,羊肠子、猪脑子、鱿鱼、鸡胸脯、嫩里脊、馒头、豆腐、面条、粥,人吃什么,它吃什么。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个问题,他说,爸,坟地卖了,将来咱们死了埋哪儿呢?
七舅爷也愣了,想了半天说,是啊,咱们埋哪儿呢?
三
七舅爷家的日子不是在过,是在“作”,“作”是北京话,发阴平声,即瞎折腾的意思。有了爷俩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难,母亲常说,七舅爷家只要没了大秀,那爷俩一天也过不下去。眼瞅着,大秀二十八了,早该谈婚论嫁了,也有来说媒的,可七舅爷的眼光太高,说是养女攀高门,他钮七爷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没有四品爵位不嫁,当填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国了,哪儿找四品爵位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