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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吉尔吉斯姑娘从村子里奔过来,其中也有倒提烧鸡腿的。
月台上好多工人挤成一团,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望着列车。我挨近其中的一位老人,递上一根还是在德国买的好烟,老人既不伸手接烟,也不露笑脸,无奈,只得将烟送到他手指边,老人这才用手指夹住了那根烟。思想对头脑的渗透竟达到了如此程度?这便是成为迷途的孩子的光荣?
隔四天才过一列国际列车,所以村子里的人倾村而出,都聚集到车站上来了。所有的月台都热热闹闹的,流露着将欣喜藏掖在内心的自豪表情。从车上下来的欧洲人穿行在人群中。文化上的优越感和边远地区人内心的自矜,在这里微妙地交换着视线,珍惜着这短暂的节日,这小小的、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平坦大地上的节日。思想、金钱和爱情,都在这里中止了,唯有理性在祈愿着。其他的事我已不清楚,只知道挖开面前的雪,五千年前的猛犸象,携着餐刀所能切开的肉仍在翻掘着。
一对美国新婚夫妻,每到一站,都要摄影留念。别国的旅客是不允许的,唯有这对夫妻被默许。带着外交公文由柏林赴日本的两名法国外交官,上餐车也总是把带子捆着的大皮包一同带上,从不撂在一边。
“什么东西?’大山问道。
“对日本说来可是顶顶重要的东西哟!”两人笑着回答。
一列开往巴黎的国际列车停在距我们约三尺处,出乎意外的热闹。一日本人杂在里边,凑近来点头致礼:“听说了你们在那边的详情,辛苦辛苦,我是外务省的,正前往华沙。”打招呼的这位也是两人同行,带着外交公文,另一位守着公文脱不开身,留在了车厢里。大山把这事跟德国外交官一说,大家都大笑了起来。
炫耀自己的外交公文是最要紧之物,恰恰这个最没人要偷。
我和大山在包厢里聊天时,我们的侍者也站在门外听着。入夜后,什么都看不见。两天后就到满洲里了。
这里到底是哪个国家?提出这样的反问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因为世界在无穷无尽扩展着。对天空的广袤,我已感觉不到有什么好惊奇的了。内心已变得干净利索,无滞无碍。
八月十八日
贝加尔湖出现在眼前。山渐渐多了起来。离开柏林后,这一路上还是头一次见到了看上去像山的景物,不过,这还很难称得上是山。但若是连这样的山都没有,就更麻烦了,寒风会从这儿毫无遮拦地刮向俄罗斯。
从外国回来,人就变傻了,这是日本人中间很流行的说法。确实,也只好变傻。
真正独自一人游历世界的,古往今来还不曾有过。由全世界汇聚而来的智力,便是使我们不断获得认知的逻辑,那么,被这人人信赖的逻辑所遗漏掉的东西究竟又有多少呢?不,毋宁说,被这种逻辑所遗漏掉的,恐怕要比它让我们认知到的还多。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便会变傻。这傻如同怀疑主义,并非语言心理学上的那种知性上的迟钝和呆头呆脑。
存在着一种各国通用的逻辑,这逻辑同样源于人类的不完备,仿佛电流一般,它那永无休止的变化,表明了它有不懂得理性限度之虞。压根儿一无所知的可靠和保险——从这一头脑中,产生出了被称作辩证法的智力。我对这种人的头脑深表怀疑:当他游历过欧洲后,相信自己变高明了。
八月十九日
马上就到满洲里了。从贝加尔到这一带,是诞生过成吉思汗的民族,舒缓起伏的绿色大地,委实有一种使人心旷神。冶之美。平缓的坡沟里见不到一户人家,惟有白云般移动着的羊群。蒙古人一脸天塌下来也安之若素的和霭神情,伫立在原野上,眺望着我们的列车。地貌折皱的阴影清晰地投影在坡沟里,那种十分现代派的美是无法形诸笔墨的。
夜十二时左右,终于来到国境。俄罗斯方面要在这里检查行李,护照开始回到自己手中。一名德国外交官随身携带的一百圆日币,在波兰尼古列进入苏联国境时忘了在护照上记上一笔,遂被没收。
“请还给我,这钱我在日本还要派用场,我少不了它!”
德国人恳求了好几遍,可年青的国境检查官毫不理会。德国与俄国政治关系的险恶,于此可见一斑。
“你在日本呆多久?”
“两周。”
“要是那样,回来时再还你。”
德国人咬牙切齿,攥紧拳头,转身折回,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目而视道,“那么好吧!”然后气呼呼地走开去。
八月二十日
离满洲里只有三小时的路程。钻进被窝,却难以成眠。心里期待着的,是日本看上去将是个什么样子。
清早三时,车抵满洲里。天色很暗,莫辨东西。我就这么果坐在火车里,不想起来走动。寻思道:日本的影响之波已延展到此地了吧?不过,比起势力范围一直要从波兰延展到此地的俄罗斯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谁都能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在我看来,对之唯有保持沉默才显得得当。——我是现在才从一种思想的忧虑中感觉到了人类的命运。并且,这儿是无人之境。对主张应该由人来替换羊群,从而使这片土地变富裕的看法,有着各种反对意见,我附和这些反对意见,我打心眼里想在这片国境上,对日本的知识人谈谈这些神秘的想法。
在满洲里,前来领取我捎回的马拉松胶卷的男子抢先跑到我身边。
“有叫横光利一的吗?”叫唤着走进列车过道。
“我就是,”我说。
“您就是?马拉松胶卷在吗?”
“在。”
“那,就交给我吧。”他对拉在后头的其他人说。这个连句“您受累了”的话都不说,就想这么打发过去的男子,便是我此次归来第一个遇见的日本人吗?
“胶卷就带在身边,不过因为是受人之托的要紧之物,故而让我看看你们的名片。”我回答说。
于是,这一回,一位显得彬彬有礼的年青人递给我一枚《大每》报记者的名片。
“我是记者。十分感谢,一路辛苦了。我们刚从海拉尔坐飞机来,一路上一直下着大雨,今夜恐怕是赶不回去了,《朝日》那边也要麻烦了。”他说。
接下来,是我在国境上看到的奥运赛事。
“毫无疑问,日本是这个!”我想。欧洲的报纸连号外也没出。接着,身穿中国服装的特高课刑警跑来。
“我的情况你已知道,行李就这么放着好了,马上就要天亮了,没关系。这里绝对碰不到小偷,因为没处可逃。要是住处还没定下来,我带你去找。虽说没多少时间好休息的,可还是稍稍睡一觉的好,离发车还有八个小时,还有时间。”
对我说来,特高课不特高课的无所谓,只要是日本人,就比什么都让我放心。刑警领我出了车站。这刑警十分亲切温和。我不想揣度他的内在心思,是个很好奇的厚道人吧,不然,没什么特别原因,按理不会跑到远离故乡的满洲里来。
离开车站,朝阳朦朦胧胧照了过来。与大山一起前往住宿的地方。
“这儿有不少日本军人,可不是军人的普通日本人里边自杀的挺多,也不知怎么回事。”刑警觉得不可思议似地说道。
我头一次把国境上美丽得梦境似的大片起伏的野草看了个够。确实如此,这片给自杀者带来最后的幸福的土地,我想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地方了。没有一棵树木,能见到的,都是遮蔽在枯黄野草中的柔缓、低矮的重重山峦。明亮的光线。飞云流走。目不转睛凝视着山峦,会觉得天空和大地,在这无人之境,彼此押呢、悠闲地嬉戏着。不知何故,总觉得大地正流露出一抹处女羞涩般的表情。
朝阳渐渐升起来,原野越发显得美丽。不过,由于这块美丽的土地是国境,人在这里被剥夺了自由。这边的人不得观赏那边的美景,那边的人不得观赏这边的美,在此与彼之间,谁都不曾观赏过的美丽国境,则独自不断地延伸着。
“这是国境?”
“是的,呵,只好这么说。其实国境到底指哪一段并不清楚。”特高课的那位说道。对他,除了认定他职业上的忠实,便再也无可挑剔了,没有比他更出色的职业了。共勉吧,我觉得自己让他束缚住了,没了词语,我也像苏格拉底似的,敬重起国家法律来。
上午十时,前往哈尔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