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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一具白骨。这就是迷魂塘,白骨旁还有许多绳子和一个腐朽的背篓,这是个采药人,进了迷魂塘,走不出去了,死在这里。
迷魂塘有四十八座一模一样的山头,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树。大量的使人头昏的植物在这四十八座山里生长着,据说有着最珍贵最神奇的药材如千年党参、百年黄芪、一亩地大的金钗、成百上千斤的五灵脂。因为人迹罕至,常让人迷路,一般采药人不敢进入,有些胆大者进入采药,十有八九出不去……
我哥看到早霞一见着那堆人骨,一阵哆嗦,还哕了起来。我哥忙把她拉走了。我哥也哆嗦,心里。一个不祥的预感像石头一样压过来。不过我哥是镇定的,因为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一个他心爱的女人,还有女人为他不惧一切怀的娃子。他心里说:我们一个都不能死!他说:
“总有人能走出去过,要相信自己!”
他给早霞说,他天生就有很强的方位感,有一年跟爹一起进山采药迷路了,还是他带路出山的。可是他心里清楚,爹一生也没敢进迷魂塘。有一年,我们父子三人追一只岩羊子,羊已受伤,跑进迷魂塘,爹硬是喝住了我们和狗,打了回转。
我哥诅咒着该死的雾,那也是枉然。他和早霞不停地走着,不敢歇息。除了蚂蟥,还有不知名的恐怖的鸟叫兽叫。
一轮明月升了起来,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一阵乌云把月亮遮没了,早霞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哥在黑暗中去摸她,发现她却哼一声也没哼。“就这么死了?!”我哥内心惊悚,俯下身去摸她,摸到了她,不是被野兽袭击了吧?警惕谛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什么也没有。早霞呼吸均匀。她一定是累了困了,她走着走着,倒地睡着了。
我哥哥见她睡着了,自己也犯起了困,睡意像山一样压来。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不行,山里头冷,地上毒虫爬行,这么睡,就会睡成一具白骨!不,是两具白骨!而且还可能在睡梦中被抓住。我哥哥狠狠掐自己,抽自己嘴巴,掐舌头,并且用石头把牙床磨酸,酸得像吃了一缸醋。他费了好大的劲把睡死的早霞背起来,让她继续趴在自己背上睡。他拄着树枝,也抽打草丛开道,硬硬地朝自己认定的方向,闭上眼睛朝前摸去。
这一夜他竟然没有掉下悬崖摔死,也没有遇到凶恶的大兽。一般来说,兽是怕人的。人横了,什么也不怕。
混混沌沌地走着,天边露出了昼光。
“早霞,你醒过来没有?天亮了!早霞,天亮了,我们快走出这鬼地方了!……”
天亮了,早霞还在昏昏睡着,眼前的景物不曾相识,这表明他走的是对的。天空像一张死人的脸,散布在群山的头顶。他找到一处凹壁,放下早霞,摇晃她,让她醒来,又从壁上接水洗脸,让人清醒,再接来水抹到早霞脸上。我哥见早霞要死不活的样子,其实自己也接近了死亡边缘。他感到自己挪不动腿了,站起来都很难,并且拉起了肚子。
当他大喊早霞“醒醒”的时候,早霞在醒过来的那会儿,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嘴里发出了在噩梦中被虐的呼救声:“啊……啊……我要回去!……回去!……”
鸟从崖畔惊飞,哗哗拍打着黑色的翅膀。草丛里有小兽惊动,我哥就拍她脸,说:
“你别叫,小心让他们听到了!……”
这是气压极低的一天,空气能拧出水来,到处是灰蒙蒙的雾气。蓝色的花从阴暗的地方钻出来,开了一大片,一大片。这些花朵总喜欢在天阴的时候开放,并带来更难闻的毒气。崖上的映山红在雾里挣扎着,翻动着红沉沉的身子。杜鹃鸟的叫声,正凄清地划过天空,一声接一声。山风大了,山高了。可更高的山还在上头。这里依然是那没有尽头的落羊山谷,四十八座迷魂塘山头不过是山谷千万年的一堆小坟冢,荒凉是它的大部,村庄挤在山谷的裂缝里,好似不轻易见人的几只蟑螂。
我哥被骤起的一阵山风惊醒,当他凝视前方想看看究竟是哪里时,突然记不起这已经是在山中几日了。他的意识在突然想问题时模糊起来,好似大脑被人下了麻药。他想这是第几日呢?他想到最后,牢牢抓住了一个思维:我是在迷魂塘,我要和早霞还有早霞肚里的娃儿一起走出去,逃出警察的围捕!……
远雷在天边慢悠悠地滚动起来,正在向山谷进发。像固执的石块,迈动着阴险的脚步往这边走来。闪电像燃烧的天火,在云层里翻滚。
可我是想听到狗叫的啊!我想听到人吆狗的声音!人!我需要人!只要是人,只要是狗的叫声,现在我都会向他走去。我哥哥趔趔趄趄背着他心爱的女人,这时候绝望地想。
天地全是闪闪的红光,山雨欲来,树木发出不安的响动,山谷的吼声低沉、暴怒。就算是警察狼狗的吠叫,我也不会跑了,我也会向它走去。我只想见到人,不管他拿着大棒还是手铐……是开山炸石的声响吧?我哥这么想,总之那是人烟。我哥忽然对雷声闪电害怕起来,身子一阵一阵紧缩,热气被人抽干了。他在蓝色红色的花海中蹚着,就像在风浪中蹈行,他的眼前漂浮起两具白骨,白森森的骨头在闪电中像新鲜木头榫接的玩偶,迈动着鬼魂的步子——它们仿佛是这迷魂塘的主人。我哥哥看见那个高的就是自己。他骇然停下脚步,死劲眨着眼睛。幻觉消失了。他要寻找,在滚滚的雷霆声中,寻找人弄出的声音。
接着,他真的听到了狗叫。是狗叫,不是幻听!
一个炸雷从崖上滑下,带来了一大堆腐叶和碎石,并且让山崖冒出了烟雾。他的心头一震。
“早霞呀!你可醒醒!”
他放下早霞,看到早霞早就醒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那眼中美丽的湖蓝色,圆圆的脸上没有表情,两颗美丽的小暴牙惊讶地露出来,充满了幼稚的困惑。
“狗叫了,早霞。”
雷声隆隆,尖锐紧迫。
我哥发现他站在一个高坡上,这已经是迷魂塘的边缘了!无意之间,他发现他已经穿出了迷魂塘,而且他看到了在低低的云层下面,在大雨将至的远方,与巫山交界的雁门口,正像一道大门,敞开了一道窄窄的亮光,在黑色的云层和黑色的山体间分外显眼!——他的手一指:
“雁门口!”
几乎是在同时,一个摧天裂地的惊雷从我哥的头顶劈下,一道金色的闪电像索命钩钩住了他。早霞在我哥哥的手指下望着那天边的山门正待叫好时,就见一道刺目的亮光向她袭来,一个绝响,把她狠狠地推倒——她全身都麻了,双目锐痛。她头落地,然后拼命爬起来。大地在微微抖动,她看见了我哥哥,还站在那里,像一棵烧得黢黑的巴山冷杉,一动不动,身子还冒着淡淡的青烟。
一阵凄厉的狗叫,带来了天空的蓝色——天这时蓝得像床上的缎面。早霞看到了老艾灿烂的狞笑。早霞突然解开了自己的头发——老艾看到,他的女人披头散发,向山谷里冲去,嘴里发出尽情的狂笑声,边跑边手舞足蹈,高声呼唤:
“大双!大双啊,大双!……”
那声音像急遽飘浮的云层,向远处的群山聚集,越传越远,越传越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