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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房-罗伟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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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志强朝红瓦房走去的时候,天还没怎么黑,沙湾镇羞羞答答的夜生活,还没真正开始。红瓦房在镇东头,虽有条煤渣路使之与街区连成一体,事实上它是被孤立起来的,像随手扔出去的一件东西。现在陶志强似乎要去把那件东西捡起来。不过他很犹豫,甚至很痛苦,因为他把握不住自己这想法对不对。他住在北街(镇上三条街:南街、北街、西街),如果从街道上过去,很多人都会看见,这不好,相当的不好,于是他从一条狭窄的巷道钻出去,阴悄悄地到了河坝。仲秋时节,河坝上的芦苇花白茫茫的一片,让人神思恍惚。陶志强站在高处的土坡上,摸出一支烟来抽,看似气定神闲地吐着烟圈,目光却从那烟圈里溜出去,四处瞅。浣衣的女子都回家了,沙滩上的猪牛市场,也呈现出空荡荡的落寞;清溪河的水面上,野鸭急匆匆地起翅归巢,将夕阳残晖扑扇得金星乱溅。陶志强把烟塞在坚固有力的齿缝间,不像在抽,而像在咬。他这么咬了一阵烟,等河面上的余晖全都熄灭了,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踏着墙根底下青黑色的小路,朝镇东的红瓦房走去。 
  红瓦房很小,认真说来不能叫房,只不过是一间低矮的偏厦。偏厦里住着一个女人。女人姓什么,镇上人都不甚了然。五年前,或者四年前,她从川陕交界处一个荒僻山村顺水而下到沙湾镇落脚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沙湾镇在川东北的清溪河畔算得上大镇,也是这条河上小有名气的水码头,在此上下的客人多的是,谁去在乎一个芳龄早过、体态丰肥、老穿着男式衬衫的女人呢?可没过多久,她就在镇东头的荒地里辟出了一块地盘,起了间砖房,盖上了红瓦,专营豆腐生意。她做整板的豆腐,也卖活水豆花,都嫩得入口即化,生意很快火爆起来。村上来赶集的和镇上的土著就都认识了她,无论大人小孩,都按她自己报出的名字,叫她三妹。“三妹,给我打碗豆花,少辣椒的,我要给我奶奶端回去。”或者:“三妹,我订做一个中号豆腐,下场我来背,水牛家要娶媳妇了,我拿去送情。”三妹总是用白沙沙的手帕擦着胖乎乎的手,笑笑地应承下来。那么多人订货,要的型号不同,原料也不同(有的要黄豆,有的要黑豆),她从不在本子上记一下,却也从不会弄错。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亲切而热情的外乡女人。 
  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红瓦房却有了不好的名声。 
  在这个仲秋的黄昏,陶志强就是冲着那不好的名声去的。 
  天色暗下来。是那种被黑夜弥漫了的暗。身后街区的灯光,像浮在水面上的白色泡沫,遮没了最真实的部分。陶志强站在红瓦房背后,看不见里面的灯光。土砖墙上没有一扇窗户。他又点燃一支烟,警告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别人就去了。他听得见自己身体呼啸的声音。陶志强刚满55岁,在别人看来,他已是退了休的老头子,而在他自己看来,他一点也不老。8年前,陶志强死了妻子,因此他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停留在了47岁的时候,47岁算老吗?当然不算!他把烟从嘴里取出来,尽量优雅地夹在指间,绕过砖墙,朝前门走去。 
  三妹在一盏五瓦的灯泡底下,面带忧伤地清洗豆腐箱,猛然间看见门外站着个人,豆腐箱的盖板从手里滑脱,掉在她脚背上,砸得她“哎哟”一声。 
  陶志强面有愧色,说:“三妹,没事吧?” 
  三妹弯腰把盖板捡起来,笑着说:“陶叔叔,没事,陶叔叔是要豆腐吗?” 
  40岁左右的三妹,喊陶志强叔叔正理该当,可这两声“陶叔叔”,却把陶志强浑身都叫软了。他这么一软下来,就觉得心里面干净了,身上也轻松了,一路的挣扎和狂躁,成了退潮的沙滩,带着疲惫而安适的空旷。他说:“三妹,我出来转路,顺便走到你这里来了。” 
  三妹说:“陶叔叔进屋坐吧。”把砸痛的脚提起来,隔着皮鞋按摩。这种姿态,使她的腰斜斜地弯着,腰间鼓鼓囊囊的,一对热热的乳房,在男式衬衫下跳荡。都秋凉了,她还是穿这么少,即便大冬天,她也最多在衬衫外面加件线衣。 
  陶志强没进屋,他说我不坐了,你自己忙。屋子里那么仄逼,简直没法坐。一个还冒着余烟的大土灶,占去了大半空间,两张圆形餐桌又把墙角塞满了,中间一条需侧身才能过的巷道,长年累月湿淋淋的。巷道的那一端挂着一张花布帘子,布帘里面是三妹自己的世界,是三妹的秘密。那个世界太小了,放下一张床,人就没法转身了。但秘密却很大。早有人说三妹在那屋子里接客。那些男人,有镇上的,也有村上的,都是喝得酒气熏天之后,到她这里来买欢。三妹经常被那些男人打,白皙饱满的脸上,时不时带着青紫疙瘩……陶志强本来都已经转过身要离开了,可他禁不住侧了头,认真看了一眼三妹的脸。三妹正在麻利地收拾灶台,昏黄的灯光底下,她的脸白得让人伤感。陶志强朝旁边的大片荒地走了两步,对着足有人多高的苦蒿说:“三妹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晚上要当心哟。” 
  三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差点流下泪来。对她这个单身女人而言,荒地里真是藏着无限杀机。有时候,半夜三更的,苦蒿丛中还像有人说话,又不敢大胆地说,只 
  的,像在策划什么阴谋。她还常常听到里面传出哭泣的声音、奔跑追逐的声音,以及莫名其妙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三妹很害怕,可她又向谁去诉说呢?谁又来关心过她呢?因此陶志强的那句话,使她脚底升起来一股暖意,直灌头顶。但到底说来,她是孤独惯了的人,不善于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情,她只是揭开大锅簸箕似的竹锅盖,见底部还摊着一片豆花,就说:“陶叔叔,你从没吃过我做的豆花,你尝尝吧,我招待你。” 
  陶志强连连摆手。陶志强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逃掉。三妹却哐当一声从壁橱里拖出一口碗,将那片又实又嫩的豆花铲进了碗里,问陶叔叔爱不爱吃辣椒。都到这个份上了,陶志强再要拒绝,显得不合礼仪。他跨进了屋,在餐桌上坐了,说他不怕辣。 
  三妹在给碗里加调料,端上来的豆花,辣椒放得很少,却多了几大勺子炒黑豆。“辣椒坏胃,莫吃多了,人上了岁数,吃些磨牙的豆子,有好处。”三妹说罢,在陶志强对面坐下。自从妻子去世后,陶志强就没跟一个女人坐得这么近过。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陶志强有些感动,也有些沉醉,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他舀了一勺子黑豆放进嘴里,黑豆像被点燃的鞭炮,在他嘴里噼噼啪啪地炸开来。他的牙齿粗壮,整齐,有足够的力量打整那些从口腔进入肠胃的东西,根本不需要磨。三妹想跟他说几句话,可是他头也没抬,口也不离,就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三妹笑了几声,三妹说陶叔叔你没吃晚饭吧?陶志强没回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的确是吃过晚饭的,一大碗鸡蛋面,当时还觉得饱得不行,才过了不到一个钟头,那些食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三妹说:“陶叔叔,要不我再给你煮碗粉丝。”说罢就伸手来端陶志强面前的碗。陶志强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长期被水浸泡的手,白,却白得不够真实,指节处椭圆形的窝儿里,盛满了生活的辛酸。陶志强说:“我够了,不要了。” 
  他站了起来,向三妹道谢。 
  三妹并没过多地挽留,只说通向街区的煤渣路黑乎乎的,脚下小心些。陶志强只唔唔地应,连多看一眼三妹也不敢。他不知道,三妹正处在恐惧之中,三妹希望他一直在这里呆下去…… 
  陶志强还没走完那段煤渣路,一条黑影就从荒草地里钻出来,进了红瓦房。接着,红瓦房的双扇门响起唱歌一样的声音。
  这季节,本来不必烤火,可陶志强一回到家,就把炉子生上了。他需要那股让人昏昏欲睡的煤烟味儿。然后,他打开电视机,双腿几乎骑在炉子上,看那些他并不喜欢的节目。他把遥控板拿在手里,电视里的人影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一句话还没说出半句,他就换了频道。几十个频道被他翻来覆去地走好多遍了,手都举软了,摁键的大指拇发酸了,他才停下来,任随里面的主持人跟两个相声演员插科打诨。他们都与他无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的内心,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与他有关。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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