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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荒轶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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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应松 
     风雪弥漫。这当然是冬天。森林像巨大的围网在黄昏里窥伺,在这块 荒凉的、乱石滚滚的八里荒,农妇端加荣拄着牛舌镢,看着自己开垦的田 地——它们翻开了身子,就像一只只小兽躲在新覆盖的雪下,雪的气味和 新土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里依然强烈,这她感觉得到。“我已经开了十一块 了,”她说,“有两亩多地了,我一定要开出五亩,开出二十五块半,我就 不求村长也能维持我和两个女儿的生活了。”端加荣抽着鼻子,脸上因为兴 奋而被风绷得紧紧的,眼睛发胀。不过她已经快冻僵了,脚上的套鞋就像 是双冰鞋,特别是在停下时。她搬运最后一块石头,要砌石堰;石头上有 些人工雕凿的纹饰,如蝙蝠纹、万字纹——这是墓石砖。这证明当年的八 里荒是有人居住过的,但已经不知是多少代之前。在不远的某一年,听当 地人说,一个大队干部带着五个武汉知青要在这儿开垦,学大寨人大战狼 窝掌,结果没几天那五个知青都在这儿挂树自尽了。不过那时候端加荣还 没出生,或者说刚刚出生。端加荣今年三十五岁。 
     这是块有鬼气的地方,有人这么说。端加荣往回走。狗在窝棚那儿朝 着风雪和黄昏吠叫,告诉她回家的方位。家就是个窝棚。她让二女儿二丫 先回去了,刮洋芋煮饭。她往窝棚走着,却看不到窝棚。风雪太大,在捱 黑时更加迅猛颠狂,好像拿着个雪筐子往你头上倒一样。雪还砸人,砸得 人头上脸上生疼。这雪不是雪粉,是霰子,像猎人的枪弹。在这样的高山 上,雪都变成了霰子。她从树丛里穿过去,树是些高山海棠,长着苹果样 的小果,极其酸涩,人不能食。这些小果在雪的猛砸下簌簌往下掉落,就 像掉冰块,就像有一群爱闹的山鬼,在树上嬉戏。 
     可以想见端加荣回到棚子里的愤怒:二丫和小丫根本没等自己,已端 着碗在那儿有说有笑呼呼大吃。端加荣的愤怒到了极点,她突然真想挥起 她的镢头一镢砸过去,把两个讨债鬼打烂脑袋,她真是这么想的,有一种 玉石俱焚的绝望,打死她们,自己就找根绳子往树上一吊算了。她哪会有 这么恶毒的想法?她就强忍自己,知道不会做这种事的,就放下镢头自己 去锅里添。洋芋也不多了,加上汤汤水水,添到碗里,就这么闭上眼睛往 嘴里塞。还咸,就像盐不要钱,在雪里扒的一样。吃着,咸着,心就软下 来了。二丫也才八岁,八岁就煮饭,还与她一起早出晚归地搬石头挖土, 鼻头就酸了。吃了个半饱,就趴到地上去吹火,火塘里的火半燃不燃,熏 得人直掉泪。还真从心里掉了泪。 
      “放下,我来收。”她收碗筷。看着二丫那肿起的手背和一串冻疮,她 说。 
     她也有冻疮,可这不要紧,她是大人。就在给二丫泡脚的时候,二丫 强烈反抗,当脚被摁进热水里去时,二丫发出了惊天的、旷世的尖叫: 
 “啊!……”这叫声在这个窝棚里像是杀人一样,这叫声让人不停地打战。 
     “讨债鬼,不要叫啊!一叫把野牲口叫来了!”她说。这双脚不泡咋办? 肿了,烂了,流水。八岁妮子的脚,整天穿一双水鞋,跟她一样,跟在她 屁股后头,泥一身,水一身,在泥水里滚啊,爬啊,为了开出那些荒地, 为了开出五亩共二十五块半田来,让明年咱有吃的。我必须这样,我只能 这样,我只能狠心。她给二丫抹着蛤蜊油,就等于像糊泥巴一样往那裂口 处糊。一个小妮子,脚上的裂口深不见底,谁见了都会掉泪。可端加荣不 掉泪,她自己也一样,也有深不见底的裂口,蛤蜊油不够再糊猪油——猪 油是洪大顺拿来的,除了吃,还能滋润手脚,这是端加荣的发明。 
     二丫噙着泪噎着喉爬上床去,小丫给她让开了一个地方。风声像哭, 山和森林更深了,河水更远了,天气更寒了。 
     端加荣进了被窝之后,她细细听着山里野兽的唳叫,还有那像丢失了 亲娘的娃娃鸡的叫声,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一点点的幸福,被圈周在这 个暖暖的窝棚里,人比兽还是幸运一些。 
      “你们听见了什么吗?”后来她问,问两个女儿。 
     也许她不该问的,孩子还小,就算有什么,也不能让她们知道。何况 这只是疑惑,一个大人的疑惑。这么一问,就把问题在心里明晰起来,就 等于自己吓自己。在这里,可不能自己吓自己,她已经吓怕了,吓得太久, 吓麻木了。可她正在迷糊和混沌之时,正往梦乡滑去的途中,好像听到了 苍凉的嗥叫声。人啊?兽啊?鬼魂啊?——狼?!她是这么想的,端加荣 是这么想的,心里咯噔一下子,人又清醒过来。是梦里听到的声音吧? 
      “坏了!”她又想起来,尿盆还搁在外头,没有拿进来。尿盆是一个狗 食盆。白天让狗吃食,晚上人撒尿。端加荣想寻找棚子里的替代品,没有, 就一个脸盆,又洗脸又洗脚的,不成。几个碗,一口锅。不成啊,就这么 些东西,这哪是家,就是个栖身的小窝,跟自然界的鸟雀一样,再有就是 三只背篓了,两只小花背篓,两个女儿的;一只揸背篓,大的,自己的。 还有几件筋筋缕缕的衣服,搭在一根竿子上。 
     端加荣咬咬牙起身去,从门闩里抽出刀(防贼又压秽),拉开闩子,冲 出去就拿上装满了雪的破盆,再接着闪进来,把门又死死地关上。这个过 程简直只有两三秒钟。 
     盆子放下的声音惊醒了狗灰灰,没有吠叫,倒是摇摇晃晃从床底下走 出来,走近盆子,嗅嗅,残雪。狗舔了几下盆沿。狗总是饿着肚子,在这 里,狗跟人一样,半饥半饱地生活着,饿了就去林子逮蚱蜢和蚯蚓吃,有 时候啃木头。 
     现在,风在外呜呜地吹着,风的叫声一片混乱。我把所有鬼魅都关在 了外头。这没有什么可怕。她想着第二天开荒的事。人一醒来就睡不着了。 在阴风中怒号的就是阴魂啊,而不是什么野物。这儿,这儿有往年生活的 游魂,有山野精怪,有那五个武汉知青的阴魂。那么,他们也在这里搭过 窝棚?可我没有发现,连个采药人烤药的茅棚也没有;那三男两女为什么 要吊死呢?是不是他们也夜夜被这阴风惨惨的黑夜吓得绝望了,觉得没了 路了?——夜夜都是这样。白天安静的荒野,一到了晚上,就会狂暴无常, 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一起朝这儿猛泼过来。可在深处,在那些混乱的、危 险的声音深处,端加荣发现了从未出现的一种声音——就是虎狼吧。这不 是野兽下山的春天,它们应该往山里扎去,扎到巴山和秦岭那边去,莫非 它们也没有东西吃,在四山乱窜寻找着可口的食物? 
     天亮了,一切都好说了。鸟在雪地上乱叫。 
      “二丫,二丫呀,起来呀!” 
     雪天易晴,要赶在晴天多挖一块,要挖到二十五块半。可是二丫不肯 起来,缩着小狗一样瘦丁丁的身子,那身子也许还没有一条小狗重。拉开 门,雪已把门封了,至少有两尺深的雪。这样的雪如何挖地?这么大的雪 还没见过哩,至少在这几年,在二十五块半坳子里没见过。从窝棚檐上垂 下的凌钩子有几尺长,大地一片封冻,只有鸟在早晨号叫,那也是因为饥 饿。 
     那就不上工吧。让可怜的二丫休息一天,我这就下去背苞谷种,也要 去找找村长,要到田——如不需要开就不开,有现成的田撒种就行了,这 苦不吃就不吃,娃们吃不得了,自己又有妇科病,肚腹使力就疼,整个阴 部都下坠得厉害,胀痛难忍。 
      “我把门锁上,你们就不要出来啊。”她吩咐两个孩子。三下五除二, 给孩子们煮好了洋芋,收拾东西。那双给老大王天的棉鞋已经纳好了,放 进揸背篓里,想又能见到十二岁的大儿子,心里漾过一丝幸福。离婚后大 儿子判给了他爸。他爸也就是前夫的鞋我就不管它了,这个人不是人。再 说,给大儿子的鞋也花了她不下一个月,都是收工后晚上一针一线纳的, 棉花还是找二组的李登凤讨的,两个丫头的棉鞋说做说做,到如今还没做, 可见她心底里还是向着儿子。儿子没妈在身边,跟着那个无能耐的前夫有 什么好日子过啊。 
     太阳真的出来了。太阳只是晃了一下就落进森林。她得快快走。她估 算着到二十五块半就到了中午,再背着一背篓苞谷种上来,至少要到五六 点才回来,这儿的夜路一个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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