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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还家,做了佛老,终究是畏缩无勇的弱者。
史彬公到底是多大的官?有些日子史维总想着这事。可遍翻明史,都找不到有
关史彬公只言半语的介绍。史维便估计史彬公的品级只怕不会太高。这想法简直是
罪过,他不敢去向爸爸讨教。爸爸说过,史彬公是建文帝的宠臣。史维猜想,宠臣
起码应该是近臣,倘若不是近臣,就没有机会成天在皇帝跟前行走,自然就不会得
宠。而近臣差不多都是重臣,不是一定品级的重臣,哪能经常接近皇上?按这个逻
辑推断,史彬公再怎么也应该相当于当今的省部级干部。可是除了《明史纪事本末》
上提了一下他的名字,明史上怎么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这是为什么呢?后来
史维猛然想到翻翻自家家谱。家谱是爸爸收着的,史维找了借口,拿了出来。他当
然不敢向爸爸谈起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说想多了解一下家族的历史。这让史
老很高兴,把家谱交给了他。你们的确要多了解自己家族的历史啊!你们欠缺的就
是对自己历史的了解!
翻开家谱,见扉页上竟然就是史彬公的肖像,下面赫然写着:大明徐王府宾辅
史彬公。史维平素也翻阅过一些外姓家谱,发现大凡家谱都有攀附陋习,总得推出
一个历史上显赫的人物认作祖宗。似乎这一姓人的历史只是从这个祖宗才发祥的,
在此之前这个家族都还是猴子。要说史家的显赫人物,史彬公之前至少还有史思明。
只是史思明同安禄山先后造反,史家羞于认这位祖宗了,就像秦氏家族并不乐意把
秦桧当作祖宗。史维反复琢磨,不明白这徐王府宾辅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只怕不会
相当于省部级。充其量徐王也只是个省部级,那么史彬公勉强是个厅局级干部。那
个时候的厅局级干部有机会经常同皇上在一块儿,是不是那时的皇上比较联系群众?
史维想不清这中间的道道,反正史彬公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打了折扣了。真是罪过!
史维研究家族历史这段日子,史老慢慢放权,也乘此一步步树立史维的威信。
好些事情,本该是史老亲自作主的,他都让史维作了主。要说家里也没什么拿得上
桌面的大事,无非鸡毛蒜皮。比方那棵榆树的枝桠伸到院子外面去了,快撑破邻居
家的屋顶。邻居找到史维协商这事怎么办,史维说他得问问爸爸。他知道爸爸最看
重那棵榆树。史老听史维说了这事,手一挥,说,都由你处理吧。史维同邻居商量
了三个小时,拿了好几套方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由史家请人,将伸过去的榆树
枝锯掉一节。
民工爬在树上锯树的时候,正是中午,史纲、史仪都下班了,他俩吃惊地望着
在树下指手画脚的哥哥。他俩还不知道爸爸把处理榆树枝的事情交给哥哥全权负责
了,生怕爸爸回家时生气。爸爸照例带着妈妈去明月公园唱京戏去了。过会儿秋明
也回来了,望着树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锯末,嘴巴张得天大,忙问这是谁的主意?她
还清楚地记得,前几年邻居也提过榆树的事,说是榆树叶子落在他家瓦楞上,把屋
顶沤坏了。邻居家没明说,只是暗示史家把这榆树砍了。史老笑了笑,一句话没说。
邻居也就不好多说了。史老是街坊心目中的贤达,大家都顾着他的脸面。自此全家
人都知道老人家很喜欢这榆树,没人敢动它一枝一叶。史维全然不在乎弟弟、妹妹
和妻子的惊疑,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在那里抬着头指指戳戳。
这天史老回来得早。大家听到小珍在里面喊道爷爷奶奶回来了,这边榆树枝正
好哗然落地。秋明吓了一跳,双肩禁不住抖了一下。史纲把脸望在别处,像躲避着
什么。史仪飞快地从耳门进了屋里。
史老径直来到了后院,抬头望望榆树,说,好,好。史老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
史维这才问道,爸爸你说这样行吗?史维明知是多此一举,还是冲着爸爸的背影问
道。史老不再多说什么,点着头进屋了。一家人便跟着老人进屋,开始吃中饭。
一家人正默默吃着饭,史老突然说,今后,家里的大小事情,你们都听哥哥的!
全家人便望着史维,说当然当然。
过了好一会儿,史老又突然说,我老了,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就听大哥的吧!
史维对建文帝逊国的研究几乎走火人魔了。可是能够找得到的史料少得可怜,
他只能在只言片语上费劲琢磨。历史竟是这种玩意儿,可以任人打扮的。他反复研
究手头的材料,没有大的收获。有个雪夜,史维面对发黄的竖排线装书,弄得头昏
眼花。他去了后院,抓起地上的雪往脸上乱抹了一阵,一下子清醒了。他发现自己
苦苦研究两年多,终于发现有些史实同爸爸跟他说的有些出人。爸爸说当年有二十
多名大臣发誓同建文帝一道殉国,其实根据他的研究,那二十多名大臣只是愿意随
建文帝出逃。爸爸和先祖怕是把“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这句话误读了。这里面的
“亡”其实是“逃亡”之“亡”。祖祖辈辈对先贤们的忠义感动得太没道理,简直
是自作多情了。再说,建文帝无力复国,却还有脸面回到宫里去,就连有血性的大
丈夫都算不上,更莫说是英明之君了,不值得大臣们那么效忠。史家世世代代还守
着个铜匣子做逸民,就更显得可笑了。史彬公也不是先辈们标榜的那样显赫的重臣,
这个家族没有必要把这么重的历史包袱当作神圣使命一背就是近六百年。而且,即
便先辈们传下来的故事是真实的,建文帝也并不是说这个匣子不可以打开,他只是
说但愿史家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史维站在寒风瑟瑟的后院里,感觉自己简直
可以当历史学家了,便有些踌躇满志了。
可史维一回到房里,面对一大摞明史书籍,他的观点动摇了。他重新翻开做了
记号的地方,一行一行地读。他很佩服古人发明的竖排法,让后人读前人书的时候
不得不点头不止。所以中国人总是对前人五体投地。而外国人发明的横排法,后人
读前人书的时候总是在摇头,偏不信邪。相比之下,还是中国古人高明,牢牢掌握
着后人。史维想,难道那么多高明的史家先辈都错了?不可能啊!
信奉和怀疑都很折磨人,就像热恋和失恋都会令人心力交瘁。这两种情绪在史
维脑子里交替着,叫他一日也不得安宁。他想解脱自己的痛苦,便试着不再关心什
么历史,把注意力放在了铜匣子上。每到夜深人静,他都有瘾似的要把铜匣子偷偷
取出来把玩。他把台灯压得很低,让光圈刚好罩着铜匣子。心境不同,铜匣子给他
的感觉也就不同。有时候,铜匣子在灯光下发着幽幽青光,像盗墓贼刚从古墓里挖
出来的,有些恐怖。而有时候,铜匣子让灯光一照,烟烟生辉,似乎里面装满了财
宝。史维尽量不让自己猜想匣于里面的谜,好像这是种邪恶,可其实他想得最多的
还是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宝物。他夜夜把玩铜匣子,上面九条龙的一鳞一爪,四壁两
面的一纹一理,他都烂熟于心。后来一些日子,他越来越着魔的就是那把神秘的锁
了。锁是蝙蝠状的,锁销子掩藏在蝙蝠的翅膀下面,匣子的挂扣也看不见。转眼又
是一年多了,可老人家一直没有交给他钥匙的意思。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终于有一天,史老叫他去房里说话。史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把钥匙交给你
了?老人家不紧不慢地问。
史维恭敬地注视着老人,说,爸爸交给我的话,我会很好保管的。
是吗?史老问道,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琢磨那个铜匣子?
爸爸怎么知道?史维感觉爸爸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了,慌张起来。
史老眼睛望着天花板,说,你不要成天想着铜匣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这
个匣子本来就不是交我们打开的。
是的,史维说,但按建文帝的旨意,也不是说不可以打开铜匣子,只是说但愿
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
史老长叹一声,说,我就知道,我只要把钥匙交给你,你马上就会偷偷打开铜
匣子的。那样史家说不定就大祸临头了。你借了那么多明史书籍回来研究,我还让
你读家谱。看来,我让你掌握我们家族历史,是个失误啊!
爸爸……
不要说了,史老闭上眼睛说,你把铜匣子给我拿来吧,我考虑还是将它交给史
纲算了。他只是医生,不懂历史,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