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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琴 作者:刘醒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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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从怀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要张英才戴上。张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视眼,戴副眼镜不是自找麻烦么。舅舅解释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谓高度近视做理由,站里其他人才同意让他出来代课的。舅舅说:“什么事想办成都得有个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再狠的关系也难办,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张英才戴上眼镜后什么也看不清,而且头昏得很,他要取下,舅舅不让,说本来准备早几天送来让他戴上适应适应,却耽搁了,所以现在得分秒必争。还说,界岭小学没人戴眼镜,他戴了眼镜去,他们会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镜显得老成多了。
  张英才站起来走了几步,连叫:“不行!不行!”父母亲不知道情由,从房里钻出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叫不行!”父亲还骂:“你是骆驼托生的,生就个受罪的八字。”张英才用手摸摸眼镜说:“你除了八字以外什么也不懂。”说完便进房里去,片刻夹着那本小说出来说:“舅舅,我们走吧!”母亲说:“还没吃早饭呢!”张英才说:“我今天走上工作岗位,该舅舅请我的客。”舅舅很爽快地点点头,让张英才的父母很是吃惊,几乎同时说:“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么!”
  张英才背着行李出门时,垸里的几个年轻人还来劝他别去,说我们这块地盘和界岭比,就像城里和我们这儿比一样。张英才不听,说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父亲听了这句话很高兴,认为儿子长进多了,这一年复读总算没白读。临和家里人分手时,母亲哭了,父亲不以为然,在一旁数落说:“又不是去当兵,哭个什么!”在路上,张英才一直想这个问题,怎么去当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抢着去么?
  舅舅是诚心请张英才的客,一路上逢卖吃食的地方就进去问,但大家卖的都是隔夜的油条。到上山前的最后一处店子仍是这样,舅舅只好买上十根油条塞进他提着的网兜里,却又将十只皮蛋塞进了张英才挎包里。
  山路有二十多里远,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着鼻尖了。路不好走。又戴着很别扭的眼镜,张英才很少顾得上和舅舅说话。歇脚时,他问学校的基本情况,舅舅要他别急,等会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问当小学老师要注意些什么。舅舅说,看见别的老师打学生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行。张英才见舅舅对这类话不感兴趣,就不再问这些,回头问蓝飞的母亲年轻时长得漂不漂亮,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朦胧中他觉得有些异样,摘下眼镜一看舅舅正在揉眼窝。

  之后没有再歇,一口气爬上界岭,一排旧房子前面一杆国旗在山风里飘得叭叭响,旧房子里传出一阵读书声,贴在墙上的两张红纸写着两条标语:欢迎上级领导来校指导工作!欢迎新老师!张英才摘下眼镜读了标语后,心里多少有点激动。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中年男人,很响亮地叫:“万站长,怎么这早就来了,这可是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呀!”舅舅笑笑说:“还不是想来赶早饭!”说着就向张英才介绍,说这人就是校长,姓余。又将张英才向余校长作了介绍。
  余校长招呼他们进屋弄早饭吃。余校长亲自动手炒了两碗油盐饭端上来,正吃着又进来了两个年轻一些的男人。经介绍,知道一个是副校长,叫邓有梅。另一个是教导主任,叫孙四海。张英才装着擦镜片上的水雾,想将他们观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觉得他们瘦得很普通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舅舅这时吃完了,抹抹嘴说:“也好,全校的教职工都到齐了,我就先说几句!”张英才听了吃惊不小,来了半天没见到学生下课休息,他以为教室里还有别的老师呢。舅舅说的无非是些新学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类的套话,说得很起劲,一本正经的,张英才听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装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发现几间教室里一个老师也没有,他猜不出哪是几年级,三间教室是如何装下六个年级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语文课,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内容。他回去时舅舅终于讲完了,接下来是余校长讲。余校长讲了几句嗓子就沙哑了。邓有梅见了毫不客气地说:“你嗓子痛就歇着,我来向站长汇报。”说着打开捧在手里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说起来,刚说了入学率和退学率两个数字,舅舅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些报表上都有,说点报表上没有的情况。邓有梅眼睛一转,就说了几件他如何动员适龄儿童上学的事,还说他垫了几十块钱,给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买课本,邓有梅说了半天,见站长既不往心里记也不往本子上记,就知趣地打住了。接下来是孙四海说,孙四海低低地说了一句:“村里已经有九个月没给我们发工资了。”然后就没话。
  舅舅也不追问,起身说到教室去看,到了第一间教室余校长说这是五六年级,张英才看到大部分学生都没有课本,手里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册子,正想问,却听到舅舅说:“这些油印课本又是你老余的杰作吧?”余校长说:“我这手再也刻不动钢板了,我让他们自己刻的。”张英才看见舅舅抓着余校长那双大骨节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第二间教室是三四年级,是孙四海带的,学生们用的却是清一色新课本。一问,学生们都说是孙老师帮他们买的。再一问,孙四海却说这是学生们自己的劳动所得。张英才见舅舅想追问,余校长连忙将话岔开了,要他们去看看一二年级,无疑,这个班是邓有梅带的,所以,一进教室,他就接上刚才汇报时的话题,指着一个个学生说自己动员他们入学的艰难。正说着,舅舅忽然打断他的话问:“今年招了多少新生?”邓有梅说:“四十二个。”舅舅说:“你数数看,怎么只有二十四个。”邓有梅说:“别人都请假了。”舅舅说:’连桌子椅子也请假了?老余,马上要搞施行《义务教育法》检查,不要到时弄得你我都过不去哟!”邓有梅红着脸不说话。余校长一边连连点头。孙四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张英才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回头整理余校长给他腾出的一间宿舍时,他瞅空问舅舅这三人之间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舅舅要他少管这些闲事,并记住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关系,舅舅说,在这儿他和他们算不上是一个民族的,他是外来人,他们会将他看成是一个侵略者。张英才对这话似懂非懂。
  房间的壁上挂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子。张英才取下来打开后,才知道这是一只琴,他没见过这种琴,一排按键写着12345671,底下是几根金属弦,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像余校长的噪门。他问:“舅舅,这是什么琴。”舅舅看也不看,边挂蚊帐边说:“那上面写着字呢!”他摘下眼镜细看,果然琴盖上印着凤凰琴三个字,还有一排小字是:北京市东风民族乐器厂制造。房间收拾好后,张英才将那本《小城里的年轻人》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边。
  正好余校长来了,他看了看书说:“这个作者我认识,他以前也是民办教师,我和他一起开过会。他幸亏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现在差不多。”张英才正想问点什么,舅舅说:“老余,你这不是泼冷水吗?”余校长忙说:“我还敢摆弄冷水?我这身风湿病再弄冷水,恐怕连头发都要生出大骨节来。”
  这时学校放学了。张英才后来才熟悉这学校的规矩,因为学生住得散,来得晚,走得早,所以一天只有两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一些学生往山凹跑,一些学生往山上跑。张英才不明白,邓有梅告诉他,上下都是去采磨菇,扯野草。余校长叫他们去吃饭。正吃着,学生们都回来了,将野草和蘑菇分别放进余校长家的猪栏和厨房里。张英才望着直纳闷,这不是剥削学生欺压少年么?正想着,余校长起身离座走进厨房。听动静,像是在里面给学生打饭,果然就有许多学生端着饭碗从里面走出来,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跟着余校长双手捧着一盆菜出来。舅舅开口叫:“老余,你等等。”说着转身叫张英才回屋去将那些油条拿来,交给老余,让老余分给学生。张英才看见学生们大口大口地吃着分到手的半爿油条,心里有些不好受。舅舅问余校长,哪几个孩子是他自己的,余校长指了三下,张英才连续三次想到电视里的非洲饥民。舅舅尝了尝学生们的菜后,脸色阴冷地说:“老余,你老婆已拖垮了,再拖几年恐怕你全家都得垮。”余校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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