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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人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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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拿过一筒柠檬夹心饼干塞进他的挎包里,嘱咐和往常同样的话:“雷雷得先吃
几块饼干再喝牛奶,空肚子喝牛奶不行。”说罢又扯住挎包塞进一个苹果,“午饭后吃。”
接着又来了一条手帕。
    印家厚生怕还有什么名堂,赶紧抱起儿子:“当兵的,咱们快走吧,战舰要启航了。”
    儿子说:“妈妈再见。”
    老婆说:“雷雷再见!”
    儿子挥动小手,老婆也扬起了手。印家厚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汇入了滚滚的人流之
中。他背后不长眼睛,但却知道,那排破旧老朽的平房窗户前,有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
女人,披了件衣服,没穿袜子,趿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她在目送他们父子。
这就是他的老婆。你遗憾老婆为什么不鲜亮一点呢?然而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送
你和等你回来。
    机会还算不错。印家厚父子刚赶到车站,公共汽车就来了。
    这辆车笨拙得像头老牛,老远就开始哼哼叽叽。车停了,但人多得开不了门,顿时
车里车外一起发作,要下车的捶门,要上车的踢门。印家厚把挎包挂在胸前,连儿子带
包一齐抱紧。他像擂台上的拳击手不停地跳跃挪动,观察着哪个门好上车,哪一堆人群
是容易冲破的薄弱环节。
    售票员将头伸出车窗说:“车门坏了,坏了坏了。”
    车启动,马路上的臭骂暴雨般打在售票员身上。骂声未绝,车在前面突然煞住了。
“哗啦”一下车门全开,车上的人带着参加了某个密谋的诡笑冲下车来;等车的人们呐
喊着愤怒地冲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车的把戏,他一直跟
着车子小跑。车上有张男人的胖脸在嘲弄印家厚。胖脸嘬起嘴,做着唤牲口的表情。印
家厚牢牢地盯着这张脸,所有的气恼和委屈一起膨胀在他胸里头。他看准了胖脸要在中
门下,他候在中门,好极了!胖脸怕挤,最后一个下车,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车。印
家厚从侧面抓住车门把手,一步蹬上车,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脸抵在车门上一挤然后又一
揉,胖脸啊呀呀叫唤起来,上车的人不耐烦地将他扒开,扒得他在马路上团团转。印家
厚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车下的一切甩开了,抬头便要迎接车上的一切。印家厚抱着孩子,虽没有人让坐但
有人让出了站的位置,这就够令人满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儿子,面对车窗,
目光散淡。车窗外一刻比一刻灿烂,朝霞的颜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这
些商店,印家厚说不出为什么,一种厌烦,一种焦灼却总是不近不远地伴随着他。此刻
他只希望车别出毛病,快快到达江边。
    儿子的愿望比父亲多得多。
    “爸爸,让我下来。”
    “下来闷人。”
    “不闷。我拿着月票,等阿姨来查票,我就给她看。”
    旁边有人称赞说这孩子好聪明,儿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只得放他下来。车拐弯
时,几个姑娘一下子全倒过来。印家厚护着儿子,不得不弯腰拱肩,用力往后撑,一个
姑娘尖叫起来: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头问:“我怎么你了?”不知哪里插
话说:“摸了。“
    一车人都开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骂,针对印家厚,唾沫喷到了他的后颈脖上。
一看姑娘俏丽的粉脸。印家厚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父亲想干没干的事,儿子倒干了。
儿子从印家厚两腿之间伸过手去朝姑娘一阵拳击,嘴里还念念有词:“你骂!你骂!”
    “雷雷!”印家厚赶快抱起儿子,但儿子还是挨了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儿子的伤口
上。只听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声,头发竖起,耳朵一动一动,扑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
给了那姑娘一记清脆的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会儿,突然嘤嘤地哭了。
    父子俩获得全胜下车,儿子非常高兴,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
厚耷头耷脑,他不知为什么不能和儿子同样高兴。
    上了轮渡就像进了自家的厂,全是厂里的同事。
    “嘿,又轮到你带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让出了座位。儿子坐不住,四处都有人叫他逗他。厂里一个漂亮的女工,
刚刚结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兴趣,雷雷对她也特别有好感,见了她就偎过去了。女工
说:“印师傅,把印雷交给我,我来喂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递过去,拍拍巴掌,做了几下扩胸运动,轻松了。整个早晨的第一次
轻松。
    有人说:“你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说。
    “来,凑一圈?”
    “不来。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说。
    一支烟飞过来,印家厚伸手捞住,用唇一叼,点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呜呜”两声,
轮船离开趸船漾开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报纸杂志或者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
甲板上顿时布满一个接一个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个圈子交界处看三面的牌,半支烟的
工夫,还没看出兴趣来,他走开了。有段时间印家厚对扑克瘾头十足,那是在二十五岁
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只赢不输,他自以为自己总也有一个方面战无不胜。不料,
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轮渡的甲板上,几个不起眼的人让他输了。他突然觉得扑克索然寡
味。赢了怎样?从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看,只看出当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费尽心机,
还是不免被运气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窍,嚷得脸红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
发虚。他想他自己从前一定也是这么一副蠢相。他妈的,世界上这事!——他暗暗叹息
一阵。
    雷雷的饼干牛奶顺利地进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只巴掌大的小小折叠椅上听那位漂
亮女工讲故事。他看见他父亲走过来就跟没看见一样。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儿子好一会,
莫名的感伤如同喷出的轻烟一样弥漫开去。
    印家厚朝周围撒了一圈烟作为对自己刚上船就接到了烟的回报。只要他抽了人家的
烟他就要往外撒烟,不然像欠了债一样,不然就不是男子汉的作为。撒烟的时候他知道
自己神情满不在乎,动作大方潇洒,他心里一样受用——这常常只是在轮渡上的感受。
下了船,在厂里,在家里,在公共汽车上,情况就比香烟的来往复杂得多,也古怪得多,
他经常闹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这些时候,他就让自己干脆别想着什么
接受付出,认为老那么想太小家子气,吞吐量太窄,是小鸡肚肠。
    春季的长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面宽阔,波涛澎湃。轮渡走的是下水,确实有乘风
破浪的味道。太阳从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洁白的江鸥追逐着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态灵巧
可人。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呵,船上的人们却熟视无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烟,
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自从他决绝了扑克,自从他做了丈夫和父亲,他就爱伏在船
舷上,朝长江抽烟;他就逐渐逐渐感到了心中的苍茫。
    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长办公室的秘书,是个愤世嫉俗的青
年,面颊苍黄,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小白说,“你他妈裤子开了一条缝。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迎
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裤都露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缝的,有缝他
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印家厚说:“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
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性。”
    “贾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又戒了?”
    “这次真戒。”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缝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
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射线。如果一个人一天吸一包烟,就相当于
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贾工一边认真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人要有一股劲,一种精神,你看人家女排,
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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