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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象太忙了,倒不如自己这样作方便一点。这地方水倒方便,哈哈,再见再见。”
这时,晋生君已走上楼到房中了,这男子,橐殚殚殚踏着楼梯,直走到厨房水管旁去。
稍过一阵,于是听到哗哗放水到壶中的声音了,再过一阵,又听到橐殚殚殚一级一级沉重的声音上楼梯了,晋生君坐到桌边,听到声音,好象忽然把这声音同法政大学联想在一边,非常不协调,就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人,在梦想生活上,也觉得这是一种不敢担负的事情,而别人却勇敢的担当一切,应当有着硬汉子那样称谓的丰富生活了。
因为楼梯上的一谈,这男子,从外面为孩子把橘子买回,不久就到晋生君房中的床沿坐下了。他才知道男子姓陆,太太姓金。谈了将近一点钟近于孩子气的话,各人都象很合适难得,尤其是晋生君,从男子方面,发现了许多坚固这新的友谊的理由存在。因此晋生君,知道了男子虽在国内最高学府得着毕业的凭证,如今在上海却只做着一个机关中每月六 十元月薪的办事员,太太则从女高师学校出来就作了儿女的母亲,年复一年,儿子益多只在作母亲一件事情上消磨这日子了。男子去了,晋生君就在想象中,经历这男子生活中忧郁。听到姓陆的男子说是每天到办公处去,就是抄写一点公文,造栽月报,与同事谈谈闲话,一种极其可笑的生活刻画,在男子说来,是使晋生君感到另外一种神往,只能用苦笑作会意的答语的。
他这时,听到隔壁孩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又伤心伤心哭了,似乎那父亲抱了孩子绕室走动,他就觉得这作父母的人很可怜。这日子,他想决不是一对年青的人,从学校出来所想到的生活。过去一时节,或者在这两个人心中,也还燃着光明的火,希望在所走过的路上全开着大小的花,也如一般未离学校的年青男女那么以为有了恋爱就不吃饭这日子也容易过去。但如今,儿女的重压,使这人成天只知道生活的必需琐事,生活中混合着灰土尘埃,疾病与吵闹,他们反而就在累赘中求着做人的意味,在世界中浮沉不定听天安命的活下来了。
时间约十点钟,晋生君因为想起应当把答应远处书店做的那件事做好,只有走出去看看,看是有什么可写的没有,就走到一个教授的朋友处去。
朋友也是两个人,所谓新式伴侣,从同学而恋爱而同居的青年人,因为职业的固定收入,以及主妇的善于治家,居处虽不甚阔绰,却不缺少一种好空气的。到了那里,他与主人谈着闲话,笑着,又各发抒着心上的牢骚,到后谈到近日的工作了,晋生君说:“来这里,就是想写恋爱小说,预备写两万字,拿去与人做一次生意。因为自己不恋爱,写也写不来,所以今天是存心来参考这日常生活的琐事,好回家写一点东西的。”
那友人太太,听到这话好笑。她一面把在床上才剪裁的丈夫的汗衫用手抹着,说:“你就可以写,作男子的,因为上学校去拿不到薪水,回 家来,容易生气脾气也坏了,……
这就是你来时这家中情形。“
朋友笑了,说:“还应当写,于是从学校学过家政科的太太倡言说:属于家政,可不管了,自己要到日本读书去,不要家庭也不要恋爱。”
太太也笑了,说:“还有人抖气说要做‘革命官’去呢,社会问题却是这人成天到讲堂上演讲的课题。
你就写下罢,把他做背景,嘲笑这时代。这时代是革命恋爱全可嘲笑的,生活是严肃还是游戏,那全看人来,我想我们是既不能严肃也不会当它作游戏,所以糟糕的。“
晋生君是知这两人爱闹孩子气的,听到女人说话,才明白今天在自己未来以前这一家人又生着小小风波了。他就说:“又吵了么?我倒真想知道两个平时极相得的人,怎么就把一房空气弄成紧张的原故。”
“原故么?不发薪水,是原因之一种。其余则男子的妒嫉多疑… ”女人一面说,一面用剪刀铰白府绸新衣的抬肩,把它剪校朋友象是仍然对女人有所刺,他向晋生君说:“还是你好,晋生。你若知道了女人,你是不会同女人结婚的。凡是结婚都很可笑。”
“这我听过许多做丈夫的人同我说过了,但完全是做丈夫的人口吻,其实这样人要他离婚是办不到的。”
“做一个丈夫是不容易的事情,同做一个上等人一样:做上等人不是单象在上海的人穿两身西装就行,做丈夫也不是有爱情就够数的。我先还不甚相信这个话,如今可完全明白了。我劝人不想结婚是真有理由的,可是一个有了女人的男子,或者没有女人的男子,他总只想女人能同他住在一块是幸福,这些人好象真以为女子是水做成,口是只拿来亲嘴的东西,不是同时还能吃饭的东西。”
“你这样骂女人不害羞吗?你的口是做什么用处的?”女人因为答话,剪刀误铰过了灰线,嚄——的一声,缩手已经迟了,“嗨,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她笑嚷着抖气把衣料抓起丢到床后一个衣箱上去,就走过来取烟给晋生君。
“你吸一枝才行。作家应当会吸烟。他不得烟吸,是也有理由生气发牢骚,说学校课决定不上的,你不信就问他自己。”
“我不问他。虽然生气,我看倒好象被生气的人也很愿意,这话不是这样讲么?”
晋生君这样说,朋友夫妇就都笑了。女人笑着,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了一包大白壳朝阳花,送给晋生君。
“试试这个罢,这是密司华从她乡下带来,三千里的人情,不小哩。”
晋生君就剥葵花,说这个上海恐怕买不到。
朋友说:“晋生,你近来做了些什么好文章。”
问到文章,这作家,他笑着不做声,过了一会,才说:“近来在家中只生气。好象有太太的人借事能生太太的气,我这光身汉子就生自己的气也得。”
“为什么不努力?”女人说。
“应当说是懒惰了。我存心同自己生气捣乱,怠了工。近来正有了仿佛非常慷慨,说先送五十块钱来的事,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书铺。他们是看透了象我这种人的一切,所以把钱来收买。告他们钱有一百才好说话,谁知钱不来,却先在前几天《申报》上载出广告来了。他们都是那样聪明,我想这生意不做了。”
友人就说:“还是要写才行。我是教书教厌了,恋爱也厌了… ”女人听到这话,针锋相对的向着友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自杀?谁也不曾留得住你?”
“我因为… ”
“呸!”这样,女人象是当真生气了,回身向房门,想走。
“怎么,”友人已把女人拉着了,“你是当真要给晋生看这些事情象演戏,好给他回去详舷细细写下么?”
“这时你欢喜了,可惜你不照照镜子,看你一点钟以前是什么神气。”
“天有不测风云。”
“不知道这话有什么相干。”
“这是说人有旦夕脾气,你什么事也记到心上!”
“我若是能够记,或者我们成天让晋生来记,一天可不知要记多少页。”
“那把我对你顶好的一时也总记下,我就不怕了。”
因为是习惯,说到这里,朋友是到非吻女人不行了,手揽了女人的腰不放,女人摇头逃避决计不行。
“真生了气么?”
“你不是说教书也厌了,恋爱也厌了吗?”
“那是先前,这时可好了。”
“这时我倒厌了,放我吧,我得有事去。”
“笑话。”
“晋生,你看到这个,好好记着,不要忘记,写下去,看男子是怎样可笑东西。”
“晋生也是男子,你骂男子他也有分。”
“但象这种行为男子是并不完全有分的。你总不能让我去爱晋生。”
“这才笑话,你今天是疯了。晋生,你听,当面说明白罢,要爱,你自由的做你所欢喜事情。晋生在这里,我先申明,我不象卑鄙男子用另一种方法干涉别人的事,只要晋生爱你。”
“你看你那脸上的激动,何苦来?你真伟大!我只怕你的言语比你人格伟大超过了五十倍。”
朋友无语,望到女人,猛的就抱着女人不放了。
“你说这个话,说得真好!难道爱情不是自私吗?”
女人就又大声的故意同晋生君说:“晋生你听,好好记到不要忘记。这时代的模型。名教授的议论。我说他可以代表时代,他不承认,不是怪事?”
…
一切近于喜剧的排演,晋生君今天来此,是真俨如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