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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我洗脸的第一盆水,就像面汤一样。这么多粉搽在脸上,我也觉得沉呢,胖胖,把凉菜和大碗拿来!快、快、快!”
酒倒出来,满屋的香气。李靖拼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气,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么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对饮几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只脚踩上了凳子,手执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气昂昂。她的酒量在卖酒的娘子里排第一,连李靖也有喝不过的时候。李靖和她连碰了三大碗,把嘴里馋虫压了压,就换成小杯,一点一点品起来。他赞一声: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头怎么长的?我来告诉你,做这陈酿要用一斗高粱,一斗黍,一斗玉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麦制的曲,按一半粮一半曲掺合发酵,制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码要发酵三年,才能开榨下坛。这酒有钱也买不来。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来喝,把后墙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后园一挖,就挖了出来。可见那死鬼是无福消受这酒,只有你这心肝肉肉才配喝!”
李靖皱起眉来:“说到你丈夫,你该稍微尊敬一点。”
李二娘喝了酒,小性子也上来了。她把脖子一梗喝问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么样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废什么话。”
“我在想,我死以后,还不知你怎么说。”
“那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自杀。这么喝有什么意思?咱们上楼到床上喝去,一会儿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们的床头上去。”
李靖抱着酒跟李二娘上了楼。这卧室果然大变样,新床新帐不说,床头放了一盏仿宫式灯,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风后面,李靖把酒坛放在床头小几上,自己坐在床前一张豹皮上。天热,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长袍脱了,散开内衣襟。忽听一声:“你来看!”他一抬头,几乎傻了眼……
胖胖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楼时,楼上却是一团漆黑。只听李靖说:
“嘘!你看楼梯口,那一对眼珠子闪亮,是只猫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别瞎说。那是胖胖!喂,你发什么傻!把菜端上桌来。”
“告娘子,这儿黑,我怕绊着了。”
“李靖,把灯罩掀开。你摸什么?”
“我摸衣服。咱们这么躺着,够肉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裸的样儿。”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使劲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床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性格变得特别坚强。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黄。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飞黄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欲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水倒像怀了六个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阳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宫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母”“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中央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高级干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藏万贯,却粗衣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入内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高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入。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身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阳华清楼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党一带颇有艳名。老鸨带着她到洛阳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讲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话,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调来听的人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在洛阳半年,一点也红不起来,全仗着几个山西客人捧场。她又恋上一个姓钱的小白脸儿,把别的客人统统冷落了不算,自己还倒贴,把金首饰换成了镀金的铜棍儿。老鸨发觉把她吊起来打,她还嘴硬到底。末了儿姓钱的家里发现自己的子弟不读书天天嫖妓,把他也狠揍一顿关起来。这姓钱的偷跑出来,和玉芙蓉会最后一面,两个人抱头痛哭。玉芙蓉提议,两人一起逃跑,姓钱的又不同意。又提议两人一起上吊,姓钱的又不同意。原来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让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正哭到准备抹脖子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来了一个人,是同班中最红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抢地打搅了自己睡觉,就来把她挖苦一顿,指出以下三点。第一,山药蛋(这就是她们给玉芙蓉起的诨名)与她那姘头匀属切糕的棍儿,扔掉的货。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请从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讲社会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请她及早回山西。像她这路土货也到洛阳来卖,就叫做不知寒碜。
听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名妓谈的三点意见,玉芙蓉当下摔夜壶,打马桶,发下誓言,说是不出十年,要你这婊子不及我山药蛋脚下的泥。第二天她就和老鸨搬出去另赁房子住,打发人满城贴招贴,上书:“山西山药蛋来洛持壶卖笑,不讲虚套,直来直去;昼夜服务,随叫随到;经济实惠,十八般武艺无条件奉献;童叟无欺,百分之一百无保留表演。夜资白银五钱,特殊服务另议,小费随意。熟客另有百分之五十特价优待。”这一贴她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门前排队,一天只睡三个小时。不出三年,攒了钱赎了身,转向经营酱坊。三五年之内全城的酱坊都成了她的联号,并且打入丝绸、药材各业,发了个不能再发。这时去打听那位钱郎,才知道此人中了秀才之后就得了肺结核死掉了。这山药蛋却是不同凡响,穿了孝去拜见钱家的家长,自愿出三千两白银为嫁妆,嫁给姓钱的死人,为他守一世的节。那时钱家正穷得喝粥,听说有此美事,感激得哭都哭不出,社会上也传为美谈。殊不知那山药蛋已经养了十几个小白脸,守的什么屁节?三千两白银买个社会地位,成了士人的遗孀,地痞流氓不敢上门罗嗦。真是便宜得很。而后这女人就拿出大把的银钱资助士人读书,遇上出身高贵、家境寒微的士族子弟,她还肯出几万两白银为他们活动官职。惟一的条件是谁要得她的资助,就要拜她为干姐姐。到现在那钱寡妇年过四旬,由于保养得好,还如二十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