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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端了碗站在院边上看,碗里的粉浆饼子散发出葱香味儿,有几丝儿热气缭绕得哑巴的脸蛋水灵灵的,哑巴看着他们俩吵架,哑巴兴奋了。她爱看吵架,也想吵架,管他谁是谁非哩,如果两个人吵架能互相对骂,互相对打才好。平日里牙齿碰嘴唇的事肯定不少,怎么说也碰不出响儿呀?日子跑掉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想和腊宏痛痛快快吵一架,吵过吗?没有,长着嘴却连吵架都不能。妇女们千娇百态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个张扬个性。她们笑得前仰后合,那是她们其中有一个人讲了笑话,她们把快乐传递给了哑巴,他们现在吵架,那是因为他们需要吵架来发泄心中的愁苦。哑巴笑了笑,回头看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看他们吵架的表情都不同,有看笑话的,有看稀罕的,有什么也不看就是想听热闹的,只有哑巴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快乐的。
琴花在韩冲的粉房门前还在嚎,看的人看她干嚎,就是没有人上前去拉她。琴花不可能一个人站起来走,她想总有一个人要来拖她起来,谁沾着拖她了,她就让谁来给她说理,来给她证明韩冲该她粉面,该粉面还粉面,天经地义。恰恰就没有人来拖她,她迷着眼睛哭,瞅着周围的人看谁有那个意思来,真真的就看到了一个人过来了。这一下她就很塌实地闭上了眼睛等那个人来拖她。过来的那个人是哑巴。哑巴端了碗,碗里的粉浆饼子不冒热气了。哑巴走到琴花的面前坐下来,两手捧着碗递到埋着头的琴花脸前,哑巴说:“吃。”
这一个字谁也没有听见,有点跑风漏气,但是,琴花听见了。
琴花吓了一跳,止住了哭。琴花抬起头来看周围的人群,看谁还发现了哑巴不是哑巴,哑巴会说话。周围的人看着琴花,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噤了声!
琴花木然地接过哑巴手里的碗,碗里的粉浆饼子在阳光下透着亮儿,葱花儿绿绿的,粉饼子白白的,琴花的眼睛逐渐瞪大了,像是什么烫了她的手一下,她叫唤了一声:“妈呀!”端碗的手很决绝地撒开了。地上有几只闲散的走动的觅食的鸡,发现了地上的粉浆饼子,小心地走过来,快速叼到了嘴里,展开翅膀跑了。琴花站起身,看着哑巴,看了半天,哑巴咧开嘴笑,用手比画着要琴花回她的屋里去。琴花又抬起头看周围的人群,人们发现这琴花就是坏,连哑巴都懂得情分,可她琴花却不领情,把哑巴的碗都摔了,人家哑巴还笑,你琴花到像母鸡叫鸣儿,乱了阵营,不知道自己是啥角儿了。
琴花弯下腰拣起自己的面口袋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却觉得自己是没有听错,害怕了,一溜儿小跑下了山,岸山坪的人想:这个女人从来不见怕过什么,今儿个怕了,怕的还是一个哑巴。真正是不明白。琴花屁股上的土灰,随着琴花摆动的屁股蛋子,一荡一荡地在阳光下泛着土黄色的亮光,弯弯绕绕地去了。
第五章
炕上的孩子翻了一下身子蹬开了盖着的被子,哑巴伸手给孩子盖好。就听得大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大说:“我有名子了,韩冲叔起的,叫小书。他还说要我念书,人要是不念书,就没有出息,就一辈子被人打,和娘一样。”哑巴抬起头望了望窗外,幽黑的天光吊挂下来,她看到大手里拿着一包蜡烛,她知道是韩冲给的。
用麻杆点燃了蜡烛找来一个空酒瓶子把蜡烛套进去,有些松。她想找一块纸,大给她拿过来一张纸,她准备卷蜡烛往里塞时,她发现了那张纸是王胖孩给她打的条子,上面有她的签字。她抬起手打了大一下,大扯开嗓子哭,把炕上的孩子也吓醒了,也开始哭。哑巴不管,把卷在蜡烛上的纸小心缠下来,又找了一张纸卷好蜡烛塞进酒瓶里,放到炕头上。拿起那张条子看了半天抚展了,走到破旧的木板箱前,打开找出一个几年前的红色塑料笔记本,很慎重地压进去。哑巴就指望这条子要韩冲养活她娘母仨哩,哑巴什么也不要!哑巴反过来摸了大的头一下,抱起了炕上的孩子。这时候就听得院子里走进来一个人,不可能是其他人,是韩冲。韩冲用篮子提着秋天的玉米棒子放到屋子里的地上,韩冲说:“地里的嫩玉米煮熟了好吃,给孩子们解个心焦。”
韩冲说完从怀里又掏出半张纸的蚕种放到哑巴的炕上,韩冲说:“这是蚕种,等出了蚕,你就到埋腊宏的地垄上把桑叶摘下来,用剪刀剪成细丝儿喂。”蚕种是韩冲给琴花定下的。琴花说:“韩冲,给我定半张秋蚕,听说蚕茧贵了,我心里痒,发兴不在家,你给我定了吧。”韩冲因为和琴花有那码子事情,韩冲就不敢说不定。琴花就是想讨韩冲的便宜,人说讨小便宜吃大亏,琴花不管,讨一个算一个,哪一天韩冲讨了媳妇了,一个子儿也讨不上了,韩冲你还能想到我琴花?!现在秋蚕下来了,韩冲想,给你琴花定的秋蚕,你琴花是怎么样对我的,还不如哑巴,我炸了腊宏,哑巴都不要赔偿,你琴花心眼小到想要我猪啦,粉面啦,我见了猪,猪都知道哼两哼,你琴花见了我咋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韩冲说:“一半天蚕就出来了,你没有见过,半张蚕能养一屋子,到时候还得搭架子,蚕见不得一点儿脏东西,哑巴,你爱干净,蚕更爱干净,好生伺候着这小东西。”韩冲说完走了。
哑巴想,我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干净呀,我这日子叫爱干净吗?
夜暗下来了,把两个孩子打发睡下,哑巴开始洗涮自己。木盆里的水气冒上来,哑巴脱干净了坐进去,坐进木盆里的哑巴像个仙女。标标致致的哑巴弓身往自己的身上撩水,蜡烛的光晕在哑巴身体上放出柔辉。哑巴透过窗玻璃看屋外的星星,风踩着星星的肩膀吹下来,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照射在玻璃上,和蜡烛融在一起,哑巴就想起了童年的歌谣:
天上落雨又打雷,
一日望郎多少回,
山山岭岭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灰。
蜡烛的灯捻哔剥爆响,哑巴洗净穿好衣服,找出来一把剪刀剪掉了蜡烛捻上的叉头,灯捻不响了。摇曳的灯光黄黄的满铺了屋子。倒出去木盆里的脏水,看到户外夜色深浓,月亮像一弯眉毛挂在中天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加上阒寂的氛围,让哑巴有点嗒然伤心起来,潜沉于被时间流走的世界里,哑巴就打了个颤抖,觉得腊宏是死了,又觉得腊宏还活着,惊惊的四下里看了一遍,她的思维在清明和混沌中半醒半梦着。走回来脱了衣裳,从新看自己的皮肤,发现乌青的黑淡了,有的地方白起来,在灯光下还泛着亮,就觉得过去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哑巴心头亮了一下,有一种新鲜的震惊,像一枚石头蛋子落入了一潭久沤的水池子,泛了一点水纹儿,水纹儿不大,却也总算击破了一点平静。
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刚入秋,天到晚上有点夜凉,白天还是闷热的。摸索着从窗台上找到一块手掌大的镜子来,举起来看,看不清楚,镜子上全部是灰。下地找了块湿布子抹了两下,越发看不清楚了。一着急就用自己的衣裳抹,抹到举起来看能看到眉眼了,走过去举到灯影下仰了看。慢慢的举了镜子往上提,看到了自己的脸,好久了不知道自己长了给啥样,好久了自己长了个啥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挨了上顿打,想着下顿打,眼睛盯着个地方就不敢到处看,哪还敢看镜子嘛,那个是要找死吆。
突然听得对面的甲寨上有人筛了铜锣喊山,边敲边喊:“呜叱叱叱——呜叱叱叱——”
山脊上的人家因为山中有兽,秋天的时候要下山来糟蹋粮食兼或糟蹋牲畜,古时传下来一个喊山。喊山,一来吓唬山中野兽,二来给静夜里游门的人壮给胆气。当然了,现在的山上兽已经很少了,他们喊山是在吓唬獾,防备獾乘了夜色的掩护偷吃玉茭。
哑巴听着就也想喊了。拿了一双筷子敲着锅沿儿,迎着对面的锣声敲,像唱戏的依着架子敲鼓板,有板有眼的,却敲得心情慢慢就真的骚动起来了,有些不大过瘾。起身穿好衣服,觉得自己真该狂喊了,冲着那重重叠叠的大山喊!找了半天找不到能敲响的家什,找出一个新洋瓷脸盆。这个脸盆儿是从四川挑过来的,一直不舍得用。脸盆的底儿上画着红鲤鱼嬉水,两条鱼儿在脸盆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