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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特拉夫金一想起这件事,还免不了有憎恶之感。
太阳升起,该上前沿了。他带着两名侦察员,踏上熟悉的道路,向河边进发。
愈接近前沿,空气愈紧张,愈憋闷,仿佛这不是地球上的大气,而是一个更大得不可比拟的未知行星上的大气。可以听到机枪射击的强大的嗒嗒声、迫击炮弹爆炸的震耳的轰隆声,接着是不祥的沉寂,其中蕴涵着使人突然丧命的新的可能。侦察员们穿着绿色外衣,排成单行,经过炮兵阵地和被炮弹摧毁了的树木旁边,越来越接近战争了。
马莫奇金在第二营的战壕中碰见待拉夫金。他出了禁闭室之后,特拉夫金派他到这里来,以领班的身份常驻观察所,——“离德国人越近,离母鸡越远。”马莫奇金雄赳赳地把两脚的后跟一碰,递上过去一昼夜间的观察要图和敌情记录。
特拉夫金用炮队镜从机枪火力点观察德军的前沿。营长穆什塔科夫大尉和炮兵大尉古列维奇照常来他的火力点。他们知道特拉夫金即将承担什么任务,他有点气恼地从他们眼睛中看出一种抱歉的神情,他们似乎说:你要上那边去,我们却平平安安地坐在用盖板防护着的掩蔽部。
连他们的殷勤周到和随时准备帮助他的态度也激怒了他。他对他们那种仿佛要向他宣判死刑的想法暗自提出抗议。他朝炮队镜中看着,冷冷一笑,想道:“等着瞧吧,朋友,我还能比你们多活几年哩。”
他并不希望他们遭到不幸,相反地,他对他们俩很有好感。穆什塔科夫是师里最优秀的营长,年轻、英俊。特拉夫金特别喜欢在任何情况下总是谦恭整洁的炮手和他那杰出的数学才具。他的炮兵连开起炮来百发百中,使德国人闻风丧胆。古列维奇整天在战壕里走动,怀着始终一贯的憎恶,严密监视着德国人,常常给特拉夫金提供极珍贵的情报。特拉夫金猜想古列维奇履行职务的时候,一定也抱着他自己固有的那种狂热劲头。不顾私利,只顾工作,——特拉夫金受的是这样的教育,古列维奇受的也是这样的教育。他们互称“乡亲”,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国度——相信自己的事业,并且准备为之献身的人们的国度。
特拉夫金注视着德的战壕和铁丝网,心中牢记着地面上最微小的高低起伏、德军机枪的射击方向以及德国人在交通壕中偶然的活动。
他带着类似真正的妒忌的感情,看着一群乌黑的白嘴鸦在敌我两方的前沿之间逍遥自在地飞来飞去。对于它们,这些可怕的障碍是不存在的。只有它们能道出德军方面发生的一切!他梦想着一只会说话的白嘴鸦,可以做侦察员的白嘴鸦,如果能变成这样的白嘴鸦,他情愿舍弃人的外貌。
特拉夫金一直看到头昏脑胀,又做了必要的记录,才留下几名侦察员继续监视,自己就上穆什塔科夫的掩蔽部去了。
那里聚集着一群年轻的排长,他们刚从后方某地的军事学校毕业,来到前线。他们都是些少尉,身着新装,足穿充革布制作的宽筒长靴。
他们中止了热闹的谈话,用含有敬意的沉默来迎接他。特拉夫金挨着一张小桌椅板坐下,感到这些青年军官好奇的眼光正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把心思转向他们。
这些青年执行人生使命往往为时甚短。他们成长、上学、憧憬、经受通常的悲欢苦乐,而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们刚发动部属去冲锋,自己便倒在潮湿的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有时做战士的甚至没法给他们说句好话,因为彼此交往的时间过于短促,还不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在这件军便服里面跳动着一颗什么样的心?这个年轻的脑门后面产生了什么思想?
特拉夫金虽然跟他们年纪相仿,却感觉自己比他们大得多。他愉快地意识到,他已经干了不少事情。万一他不幸牺牲,战士们会哀悼他,连师长也会提起他。“这个姑娘,”他忽然想道,“这个卡佳也会的。”
在他自己可能牺牲的前夜,他就这样怀着优越感和居高临下的怜悯心,打量着这些年轻的少尉。
其中一个青年用浅蓝的大眼睛热情地瞧着特拉夫金,他特别招特拉夫金喜欢。碰到特拉夫金的眼光以后,他怯生生地说:“您把我带走吧。我高兴进侦察部队。”
他正是这样说的:“我高兴”。特拉夫金微笑了。
“好吧,我去请求师参谋长,让他批准您跟我在一起。我那里正缺人。”
他来到师部,真的向加利耶夫中校提出这个请求。加利耶夫表示同意,吩咐打电话通知团部。
于是梅舍斯基少尉,一个身材匀称、眼睛浅蓝的二十岁的小伙子,穿一双充革布宽筒长靴,搬进烘谷房来了。他的小提箱里放了几本书,每逢空闲时候,他就拉长声调,给侦察员念诗,他们坐在半明半暗的烘谷房中,一本正经地静听着完美悦耳的诗句,对于诗人的艺术和梅舍斯基脸上兴奋的红晕感到惊奇。
特拉夫金不在的时候,卡佳便跑来烘谷房。梅舍斯基亲切地接待她,握着她的手问好,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侦察员们又喜欢,又觉得有点好笑,他们已经不习惯这种客气的态度了。
有一次,梅舍斯基对特拉夫金说:“这通信兵是个出色的姑娘。”
“哪个通信兵?”
“卡佳·西马科娃呀。她常到这里来的。”
特拉夫金不作声了。
“难道您不认识她?”梅舍斯基问。
“认识。您以为她有什么出色?”
“她心好。她给侦察员洗衣服,他们也念家信给她听,把自己知道的新消息告诉她,她一来,大家都很开心。她唱得也挺美。”
还有一次,梅舍斯基带着他常有的热情说:
“她爱上您啦!确实爱上啦!莫非您没有看出来?这是很明显的……这多好!我为您高兴极了。”
特拉夫金苦笑一下。
“您怎么知道呢?她对您说过还是怎么的?”
“不,为什么要我说……我自己也看得出的呀。我告诉您,她是个出色的姑娘。”
“她什么人都会爱上的。”特拉夫金粗鲁地说。
梅舍斯基痛苦地皱起眉头,甚至挥了挥双手:“哪里,哪里!……您怎么可以这样想?不对啊。”
“该去夜间作业了!”特拉夫金打断了这次谈话。
梅舍斯基干得很起劲,他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中找到近乎孩子般的快乐。他练习爬行直到筋疲力尽,他勇敢地踏进冰冷的河沟,也愿意整夜整夜听人叙说关于侦察排战斗业绩的永无休止的故事。
特拉夫金越来越喜欢梅舍斯基,他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个生有浅蓝眼睛的青年,想道:“他会变成一只雄鹰……’
“那末明天夜里我们就要出发了。老天保佑,来它个黑咕隆咚的夜晚才好,这对侦察员比什么都要紧。”马莫奇金为了在年轻的侦察员跟前卖弄一下,这样高谈阔论道。
他已经喝了不少。因为就要参加作战,他经过特拉夫金允许,从前沿下来休息,于是立刻去找“他的”老农夫。回到烘谷房的时候,他带来一壶蜂蜜,一瓶家酿酒、一罐头黄油、一些鸡蛋和两三公斤煮熟的猪肉香肠。那老头怯生生地抗议他索取的贡品太多,马莫奇金有几分悲凉地回答道:
“算不了什么,老头。我说不定再也回不来啦。我当然能进天堂。我在那边碰见你的老伴,一定跟她说你是个大大的好人。你还是不要争吧,我这回拿到的,也许是最后一份出租费了……”
由于情况特殊,马莫奇金甚至决定公开他的“基地”的秘密了。他拉了贝科夫和谢苗诺夫跟自己——道,叫他们拿着那些食物,他扬扬得意地微笑着,时不时地问:“喏,怎么样?”
谢苗诺夫赞赏马莫奇金那不可思议的、几乎是有魔力相助的好运道:“真妙!你怎么捞到这样多?……”
贝科夫却料到这件事不大干净,说:“当心啊,马莫奇金,中尉会知道的。”
走过老头的田地时,马莫奇金斜眼看了看“他的”两匹马:正在拉着犁和耙耕地呐。跟在马后面的是老头的儿子——一个沉默的微微驼背的白痴——和漂亮的高个子儿媳妇。
马莫奇金把注意力转向前额有白斑的枣红大母马。他想起,这匹马是侦察排在她家歇过脚的那个古怪老大娘的。
“那个老太婆也要骂我!”这念头闪过马莫奇金的脑际,他甚至体验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