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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夫人接着说:
“伊先生的英国话却比日本话讲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话要比我的日本话好得多
呢!”
伊人红了脸说:
“C夫人!你未免过誉了。这几位女朋友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C夫人说:
“她们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样来养病的。”
这样的说着,C夫人又对那几个女学生说:
“伊先生的学问是非常有根底的,礼拜天我们要请他说教给我们听哩!”
再会再会的声音,从各人的口中说了出来。来会的人都散去了。夜色已同死神
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屋中的空间占领了。伊人别了C夫人仍回到他楼上的房里来,在
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电灯来了。
六点四十分的时候,那日本妇人来请伊人吃夜饭去,吃了夜饭,谈了三十分钟,
伊人就上楼去睡了。
四、亲力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
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
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他远远的看见北条车站上,有一乘机关车在那里哼烟,机关
车的后面,连接着几辆客车货车,他知道上东京去的第一次车快开了。太阳光被车
烟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见车烟带着一层红黑的灰色,车站的马口铁的屋顶上,横斜
的映出一层黑影来。从车站起,两条小小的轨道渐渐的阔大起来在他的眼下不远的
地方通过,他觉得磨光的铁轨上,隐隐地反映着同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他看
看四边,觉得广大的天空,远近的人家,树林,空地,铁道,村路都饱受了日光,
含着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家
的肠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转起来,含了微笑,他轻轻的对自家说:
“春到人间了,啊,Fruehliug ist gekommen!”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楼来到厨下去洗面去。那红
眼的日本妇人见了他,就大声地说: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半钟的圣经班她是
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
来。伊人吃完之后,看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
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
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
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
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
含了微笑,对他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几动,伊人知道他想说话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Yes.Yes.very good,very good,and how long has you beenin
g 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视眼,突然说出了几句日本式的英国话来,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圆的
嘴唇的变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块石子的发音,就想笑出来,但是因为是
初次见面,又不便放声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说:
“About eight years,quite a long time,isn't 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经长得很呢,是不是?)
还有那一位二十岁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视眼说英文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
却直直爽爽的对他说:
“不说了罢,你那不通的英文,还不如不说的好,哈哈。”
那近视眼听了伊人的回话,又说:
“Do you understand my English?”
(你懂得我讲的英文么?)
“Yes,of course,I do,but………”
(那当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还没有说完,他又抢着说:
“All right,all right,let us speak english been after.”
(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讲英文罢。)
那年轻的青年说:
“伊先生,你别再和他歪缠了,我们向海边上去走走罢。”
伊人就赞成了,再年轻的青年便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同小丑一样的故意把衣服
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摇了一摇,对了那近视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
“Good bye!Mister K,good 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那近视眼的K也说:
“Good bye,Mister B,good bye Mister Yi.”
走过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树的长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滩了。清静的海岸
上并无人影,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海水反射着太阳光线,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
沙上有几行行人的足迹,印在那里。远远的向东望去,有几处村落,有几间渔舍浮
在空中,一层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树林屋脊的上面。西边湾里有一处小市,
浮在海上,市内的人家,错错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带小山,小山
的背后,便是无穷的碧落。市外的湾口有几艘帆船停泊着,那几艘船的帆墙,却能
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觉来。年轻的B说:
“那就是馆山,你看湾外不是有两个小岛同青螺一样的浮在那里么?一个是鹰
岛,一个是冲岛。”
伊人向B所说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两个小岛浮在那里,伊人看
那小岛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小岛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抬头
起来,看看天空,觉得蓝苍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样子,他就不知不觉的说:
“唉,这碧海青天!”
B也仰起头来看天,一边对伊人说:
“伊先生!看了这青淡的天空,你们还以为有一位上帝,在这天空里坐着的么?
若说上帝在那里坐着,怕在这样晴朗的时候,要跌下地来呢!”
伊人回答说:
“怎么不跌下来?你不曾看过弗兰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绝食断欲的圣
者,就是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缘故,从天上跌下来的吓。”
“不错不错,那一位近视眼的神经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说他要去进神学校
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来。
“主吓,唉,主吓,神吓,耶酥吓!”
“像这样的乱叫起来,到了第二天,去问他昨夜怎么了?他却一声不响,把手
摇几摇,嘴歪几歪。”再过一天去问他,他就说:
“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语的,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礼拜之内我有两天是断言
的。不讲话的,无论如何,在这两天之内:总不开嘴的。”
“有的时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应,到
了晚上他却喀喀的咳嗽起来,你看这样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哪有不伤
风的道理?到了这二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有一天晚上因为他叫‘主吓!神吓’叫得太厉害了,我在梦里头被他叫醒,在被里
听听,我也害怕起来。以为有强盗来了,所以我就起来,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间房
里去看他,从房门的缝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来。你猜怎么着,他老先生把衣服
脱了精光,把头顶倒在地下,两只脚靠了墙壁跷在上面,闭了眼睛,作了一副苦闷
难受的脸色,尽在那里瞎叫:
“主吓,神吓,天吓,上帝吓!”
“第二天我去问,他却一句话也不答,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断绝言语的日子,所
以就不去问他了。”
B形容近视眼K的时候,同戏院的小丑一样,做脚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
一句笑一阵,笑得不了。到后来伊人问B 说:
“K何苦要这样呢!”
“他说他因为要预备进神学校去,但是依我看来,他还是去进疯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健全的笑声,反响在寂静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觉
得这一天的天气的清新可爱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两双皮鞋的足迹在海边的软
沙发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
经班的时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