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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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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广大列了一长串名单,三黄叔,举胜子家,王二木匠,成子媳妇,成子媳妇的姑婆婆,玉柱他妈,还有村子所有有老人的人家。是否/65/
  送给刘大头,鞠广大征求了郭长义的意见,“他根本没起什么作用,你说还送吗?”郭长义想了一会儿,说:“不用理他!”但是最后鞠广大还是一口说定:送!鞠广大不放过刘大头,不是惦记他有什么恩情,而是不想放过郭长义,他就是要他上到村长,下到平民百姓,一户一户地面对,眼对眼地面对,心对心地面对。他就是要他郭长义自动打开村里人家门闩,展览自己批剥自己。他之所以征求郭长义意见,其实是想亲眼目睹郭长义的打怵。事实上刚送了一家,郭长义的后背就已经被汗洇湿了。第一家是举胜子家,也就几步之遥,郭长义脚步在鞠家院里时,还是慢腾腾的,可是只要来到大街,那步子就生了风一样快。那汗,流在郭长义的身上,却滋润在了鞠广大的心窝,那步子的节奏,变幻在门口和大街上,却激活了鞠广大几乎都散了架一样的四肢。鞠广大在那天的后半晌,拆墙、拔木杆,一个人干了五六个人也干不完的活。在此之前,在歇马山庄,鞠广大最敬的人就是郭长义了。他敬他,是敬他一辈子传下来的木匠手艺,敬他郭家人祖上的威望。在乡下,有了手艺,就有了养家的本领,如果再有堂皇的门面,那就是梨树上不但结了梨,还结了苹果,是锦上添花。这一切,鞠广大都没有,他的爷爷是庄上有名的懒鬼,靠编瞎话坐到别人家炕头蹭饭吃。到了他的父亲,不编瞎话,也不坐人家炕头,却坐定自家炕头装病,逼老婆到地里干活挣饭。既没有过日子气象,又没有耀眼的门楣的鞠广大,随便听到村里人对郭家的一句议论,都要背过身子。身子是背过去了,声音却透过后背,钻进心里,在心里悄悄弥漫成一股莫名的羡慕和崇敬。当然,鞠广大最最敬郭长义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不为利益所动的倔强。有一年,他俩同在一个工地,给乡里的一个副乡长盖房,上梁那天,副乡长高兴,想抖抖威风,给每个工匠赏钱二百,但有一个条件,即在上梁的鞭炮声响起后,工匠们必须从房梁下来,和主人家的亲人一起,在设定好的供桌前跪拜。听说有这样的日程,房前聚满了看光景的人,鞠广大、郭长义和所有木工、瓦工的工匠都从房梁下来了,副乡长的脸腮和额头像抹了猪油,明光锃亮,都能照见人影。工匠们一个个跪拜,一个个从乡长手中接过赏钱,个顶个脸腮涨得通红。鞠广大跪拜之后,脸像抹了鸡血,是紫红色,他接过赏钱,后退一步,准备给郭长义让位,却发现,郭长义不见了。郭长义是工匠们的头,是工匠们的代表,他不跪拜,乡长自然不会高兴,派人四处喊,可是到终,也没有找到。后来一个看光景的人说,他已经换下工作服走了。郭长义这一走,再也没回工地,白扔了三十多天的工钱。这件事对鞠广大的震动太大了,看上去,两条腿支着身子都叫人,人和人可是太不一样了!那年过年,在一块儿喝酒,鞠广大为此一杯不罢一杯敬他,嘴里一再重复,你是我鞠广大最佩服的人,你是条汉子!可是,就是这样一条汉子,如今竟屈在了鞠广大眼前,竟让他使唤来使唤去,这是怎样的变故啊!那一天,对一个一向倔强、自尊的男人的难为,是怎样救了在泥潭里挣扎的鞠广大,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经历了那样一个过程之后,鞠广大才得以攀缘到正在院子里、屯街上、野地里流动着的日子里。在不动声色地报复了郭长义之后,鞠广大暂时安静下来,开始了跟村里人一样的,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那是一场秋雨过后的清新的早上,一早起来,鞠广大从被窝爬起的第一件事是扒锅底里的草灰,然后拿草、刷锅、淘米做饭,然后是喂猪喂鸡。长这么大,鞠广大从没做过一顿饭,从没喂过一次猪,和大多数歇马山庄男人一样,上山种地,到外边赚钱养家糊口,是他们日子中的头等大事,至于做饭,喂猪,实在是太渺小、太琐碎了。可是,鞠广大身边没有了女人,一草一木都要具体去操作,这些细小的事一下子变得那么巨大,大到一声油星进溅的声音,能叫他脑袋嗡一声炸开;那些琐碎的事,一下子变得那么整状,整状到一顿饭下来,一群猪鸡鸭喂完,需要大半个上午。他常常是锅都烧煳了,油还没找到,饭还没熟,就揭了锅盖,一顿饭下来,竟忙活得一身油烟一腔火气。煳也好,生也罢,饿急了,不吃也得吃,圈里的猪却不买鞠广大的账。自从头一天早上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到猪槽边拱了拱,就再也不吃食了,任怎么打就是不吃,打急了,支起前蹄,朝鞠广大眨巴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是谁?忙完家里,鞠广大还要忙家外,秋雨催山,秋收马上就要开始了,打豆子的连枷要修了,割稻子的镰刀好磨了,装苞米的仓子金香只打了一半,装稻子的囤子还没有垫底儿。这些活儿,打一小就会干,开始是和母亲一块儿干,后来是和金香。因为这准备收山的活儿既不属于山上也不/66/
  属于家里,或者说既是山上的又是家里的,女人们都要参加进来。女人们手巧,只要不是动体力,样样都能干到男人前面。金香只要参加进来,打帘子总是打在前边,到了前边再回过头来龇牙笑。老天爷好像有意奖赏女人,能干你就都干了吧,几年后,村里男人纷纷疯了似的往外跑,甭说是手工活,就是山上地里的活儿也全扔给女人了。尽管扔了好多年,但鞠广大并不陌生,这就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即使多年不骑也不会忘了一样。可是毕竟这是两个人干的活儿,一个人干,怎么说也不得劲,手忙脚乱不说,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一个帘子没打到一半,鞠广大的手就磨出了血。农家活儿的技巧全在手法上,手法得当了,怎么干都不累,而手法的是否得当,和心情有着密切关系。你要是心情沉着,有板有眼,手法自然就得当了。鞠广大因为心情急切,手不但磨出血,还疼得厉害。后来,他干脆就不干了,坐在打了一半的帘子上,擎着手,看着血一点点往外流。血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晶莹透明,这使鞠广大想起另一些日子,看到了另一只手。那也是一个秋天,他在大连给造船厂工人盖家属房,因为惦着儿子的高考神情恍惚,有一天,一不小心把大拇指的手指肚刨去一块,血在手掌上迅速蔓延,很快,一只手就成了血手。那时,他也跟自己赌气,索性扔下刨子,坐下来擎着手长时间地看,那血鲜艳无比,镜子一样透明,那血亮极了,透明极了,都能照见他的脸和眼睛。然而,他在那透明的血里,看见的不光是自己的脸和眼睛,还有通向歇马山庄的道路,鞠家生机勃勃的院落,老婆金香笑吟吟的脸;那透明的血里,映现的是被他搁在了身后乡下的另一部分生活。那部分生活,看是搁在身后,实际上是搁在了他的未来,搁在了他的盼望里。眼下,血也确实晶莹透明,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那里,除了强烈的反光,空无一物,连自己的脸和眼都看不见。这时,鞠广大放下手,抬头去看天,天和他的手一脉相承,空无一物,当鞠广大放下手,站起来,将头转向空无一物的天,突然的,眼前一黑,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一下子缚住了他。
  鞠广大在老婆葬后的第三天下晌,突然地慌乱起来,飘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盼头,不知没有盼头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他像一棵被拔出地面的树,根赤条条地露在外边,无处可扎。实际上,此时的鞠广大,已经暂时地忘掉了女人金香跟郭长义之间的事了,已经没有了忿恨和绝望了;然而正因为没有了忿恨和绝望,才使他倍感慌乱和空落,如同一团飘在风中的柳絮。不过,没有多久,忿恨和某种使他肢体拥有重量的情绪又回到他的肢体里,那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举胜子媳妇早就想过来帮鞠广大打帘子了。早先,她都是和金香合伙,今天你家,明天我家。金香死了,她便和成子媳妇合伙。其实她也想过来和鞠广大合伙,可是郭长义和柳金香的事让她不得不有些警惕。她认为,他们就是合伙干活合到一起的。男人不在家,谁都不能保正不失守,尤其自家的男人不在家,别人家的男人在家。春上,郭长义辞掉刘大头排的义务工,帮柳金香吱吱扭扭往山上挑水时,举胜子媳妇心眼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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