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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就懵了,刚才还得意洋洋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并不是还幻想歇马山庄有人不知道他的事,可是由鞠广大亲口去讲,性质就不同了。是的,鞠广大的名声,鞠广大老婆的名声以及他郭长义的名声,早就不存在了,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可是,鞠广大不能捡了石子自己打,他自己去讲,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等于自己揭了自己伤疤往里塞盐,鞠广大难道疯了吗?鞠广大疯了!在郭长义离开他的嫂子家时,满脑子塞满了这样的念头。他没听大嫂的劝,拿鱼去给鞠广大下跪说小话儿。他没有那么做,并不是他长这么大没给任何人说过小话,不是,而是已经走远了的惊恐又回来了,使他除了浑身发抖,一无所能。/75/
鞠广大到底想干什么?惊恐又回到了郭长义的心中,然而这一次的惊恐和最初的惊恐明显不一样。最初的惊恐,看上去是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实是知道,那时他一心在家等鞠广大上门打他,至于鞠广大没打,那是另一回事。这一次的惊恐,看上去是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实上是不知道,就像他根本想不到鞠广大会让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一样,他真的不知道他主动上门说那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那天晚上,从大嫂家回来,郭长义的心好像长在了后背上,什么事都做不圆满,炖鱼将鱼煳在锅里,喂猪把猪食盆掉进猪圈里。在所有不可预知的隐患中,最让郭长义害怕的,是老婆这个隐患。他的老婆不知道,是他至今能够生活下去的最后一道防线。当他惊恐得什么都做不好时,郭长义就只有盯住老婆这一个目标了。鱼煳了,他挑最好的盛给她,并剔去鱼刺;吃罢晚饭,他烧一盆热水,一边给老婆擦腿,一边陪老婆看电视,终于把老婆陪睡了,他才轻手轻脚来到外边,拿一捆稻草,坐到墙根的月光下搓绳子。夜晚再明亮,也还是夜晚,光色的朦胧有如雾一样朦胧,这使郭长义内心的惊恐也逐渐地朦胧起来。事实上,惊恐的逐渐消失,还是月夜的宁静带来的,在这样宁静的夜晚里,再慌张的人也会宁静下来。可是当郭长义搓着绳子,一点点宁静下来,恨和悔便雾一样弥漫开来了,那情形好像它们是那惊恐的另一部分。在那凉风习习的中秋节的前夜,因为受到现实事件的推动,悔和恨不但弥漫开来,且往深处走了一步。因为这时节,郭长义想到了以往的中秋,那时,在城里盖楼,每到八月十五前后,都想家想得不行,实在太想了,无法排遣,就拿十块钱买一瓶二锅头,独自躲到楼壳外面喝。那时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什么时候不再出民工,那该多好!年初老婆腿断了,注定了他出不了民工,虽然也为捞不到挣钱难过,可是终于有理由放松一年,心底里还是高兴的。谁知,这一放松可倒好,竟然把日子放松到这等地步,竟然胆战心惊过活度日……想到这一节,郭长义真的不能不悔得心肝肺都疼了。
如果没有刘大头那句话,他是断然不能走到最后的疯狂的。刘大头的那句话,是怎样刺激了他啊!“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是直的。”他怎么能让刘大头等到时候?应该承认,即使因为这句话,他燃烧了一下午,夜里走进鞠家时,他也没有产生邪念,或者说,那邪念在白天时产生过,走到院子时又消失了,又变成以大伯哥的身份保护柳金香的单纯想法了。进到院子,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告诉柳金香,千万别上了刘大头的当,千万别让刘大头给她报废了。谁知,当他进了屋子,眼睛盯住金香,还不待发问,事态就指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另一个方向,诞生在柳金香的眼睛里,是羞怯,是躲闪,是不安,那样的信息一下子就把郭长义击中了。郭长义被那样的信息击中,就不再是郭长义,而是他的朋友鞠广大,是眼前这个女人的男人。郭长义的声音大得惊人,像闷雷,他怎么你了?他到底怎么你了?柳金香被镇住之后,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她一点点往墙角缩,边缩边说,长义哥,是他逼俺,是他!就是这时,那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了,那个可怕的念头鼓胀着郭长义,让他在看准那个方向,朝那个方向去时没有半点迟疑。他朝那个方向去,却没有动作,而是静静地看着柳金香,久久地看着柳金香,一边看着,嘴里一边重复着阴森森的话,他有力量是吗,他当官有力量是吗?突然的,柳金香不退缩了,她不但不退缩了,且反扑过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什么,否定什么,柳金香紧紧抱住郭长义,呜呜地哭了起来……
同是悔恨,本质上却有着很大的区别。原来的悔,是悔那天没把刘大头拽出来,现在,他悔自己不该和刘大头较量。原来的恨,是恨刘大头,现在,他恨的是自己,是自己在最后时刻的疯狂。原来的悔恨,他只是悔恨自己没把事情做好,并不是否定自己,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悔恨,是悔恨自己压根儿不该那么做,是彻底否定了自己。在那凉爽的八月的夜晚,郭长义手里搓着一根绳子。心里却在搓着另一根绳子,手里的绳子,怎么搓,都搓不上劲儿。心里的绳子,不用搓,就扭一个劲又一个劲,那个劲不管扭多少次,都只扭在一处,那便是,刘大头是刘大头,郭长义是郭长义,为什么要和他较劲?要不是和他较劲,他根本说不出那样的话,他也不可能打柳金香的主意。就像只有忿恨着,才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一样,当郭长义在悔恨中否定了自己最初的理由,不把刘大头作为仇恨的对象,他也经历了一棵树拔离地面的悬浮与空落。那个晚上以至那个晚上过后的白天,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片刮在风中的树叶,飘飘忽忽,头重脚轻。事实证明,当鞠广大把根一天天扎进歇马山庄泥土时,郭长义的根一天天从泥土里拔了出来。然而,令郭长义真正拔得彻底、拔得干净,根须/76/
上一棵土粒都不留的,还是几天以后发生的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当然仍然与鞠广大有关。另一件事,其实是发生在鞠广大生活中的事,但它震动的,却是郭长义,是歇马山庄所有的人们。它在发生的当时,歇马山庄就家喻户晓了,它从一个人的嘴唇传到另一个人的嘴唇,从院子里传到街上,从街上传到野地里,用了多长时间,没人知道,反正当天的下半晌,就传到郭长义的耳朵。它在传到郭长义耳朵时,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面貌,那时,郭长义正从南甸子的地瓜地里回来,刚拐进院门口,就听老婆在院子里骂:人狠毒外表才看不出来,外表装得像人,一肚子狼心狗肺。初听这话,郭长义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到底有人向他的老婆泄了密。可是正踟躇着,思谋该做何反应,骂声突然变成喊声:郭长义,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狼心狗肺,老婆出殡没出七七,就又找女人——你知道吗,你的好朋友攀高枝了——郭长义浑身一热,脸腾一声红了,可是很快,他又控制住自己,顺嘴嘟噜一句:别瞎说。听郭长义这么说,老婆一下子就火了:谁瞎说啦?要不你去问大嫂,她亲眼看见的,三黄叔前头领着,刘大头两口儿跟在后边,黑牡丹跟在最后。听说鞠广大埋老婆第二天就去找刘大头,你说这个鞠广大是不是个东西?还把他当成朋友!呸!郭长义没有接话,人却在猪圈边愣住了,抱在手里的地瓜蔓哗一声掉到脚背上。其实郭长义老婆在那泥里水里的一通谩骂里,已经将事情的全貌端出来了,但是,郭长义不信。他不信,并非因为那话出自老婆之口,他的老婆不讲理、爱骂人,但她惟一点是好的,从不编瞎话;也不是因为他了解鞠广大和刘大头不是一路人就成不了亲戚,婚姻往往最没有一定之规,就像你一早出门说不准会碰见谁。他不信,更不是了解刘大头攀高枝的本性,根本不会把鞠广大放在眼里,恰恰相反,跟那个被疯男人折腾多年的女人相比,鞠广大是要多高就有多高的高枝了。郭长义不信,是不信天下会有如此残酷的事情,便宜全让刘大头一个人占了,他刘大头暗地里毁了鞠广大的老婆,面上还要做鞠广大的连襟,这怎么可能?关键是,如果真是这样,他郭长义可就输得惨了。因为不信,晚饭之后,郭长义来到三黄叔家。在歇马山庄,三黄叔是个怪人,在他眼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什么刘大头,郭长义,都一样。你要说刘大头攀高枝,他就说,攀高枝有什么不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说郭长义好,像老子,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