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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
在他长过七个月的时候,我在他嘴里发现了第一个白白的小极了的奇迹,伸手进去摸,是硬的。喂饭时,勺子敲上去发出哨哨的响声。再没有什么疑问,这是牙,他长牙了。我希望我的喜悦是能够和人分享的。然而不可能,我大声叫嚷的样子把家里其他的人都吓了一跳。他长牙了!!!直到以后无尽的日月,我都是独自担当所有有关儿子的悲欢,能够被分担的只是劳累,而不是别的。
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保姆,根据她家乡的习惯她让孩子叫她好婆。虽然他还不会叫。是我们替他叫的。
好婆的手很巧,做的小鞋子精致可爱,上面绣一对虎头,长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还绣蝴蝶,还按我的要求绣了一只美丽的甲虫。当她抱儿子到外面晒太阳,人们夸赞我的儿子,更夸赞他身上的小动物们。她确是一位心灵手巧的闲不住的女人,是我们的运气。又细又长的丝线把我的夜晚一个个连缀起来,我象外人一样地赞叹,更为真挚。后来她对我说:这样子夸法真笑死人了。
夜里,我梦见过火车,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人,他的脸从未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这样的梦中从来没有我自己。夜晚,以至白天,清醒的时候,也有梦幻般的感觉出现过。在这样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呆呆地发愣,之后突然惊醒。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他的电话,他也同样。但有无数条街道与高墙、悬崖与深渊隔绝并卫护着我们。难道能不因此而心怀感激吗?也许我有过这样的念头,记不大清了,一百年以后大家会再来到这世界上。
我已熟知有关好婆家里的一切情况。她的老头脾气温和,一心盼望她回去。年轻的时候,她是被村上的人叫做大眼睛媳妇的。造成她离家的是她的儿媳,为了几根造房用的木头,那姑娘竟说出各种学不出口的难听话。有多少人为此自杀了。她则拒绝吃饭,不再讲话,面对墙壁躺了两天。老头的劝慰使眼泪加倍地流淌。他是不会去讲一句的,让我怎么能不气呢,她说着又哭了,走到厕所去拿毛巾,这个爱哭的女人,五十岁了,眼泪仍像少女那样清纯。儿子,她抽咽着,儿子还不是媳妇的,两条心,造房的事由他们去弄,我要多攒几个钱,老了不讨她的饭吃。她垂下微微红肿的眼睛。我问,那老头呢?管不了他,让他去做他的好人吧,等他们把饭喂到他的嘴里。她用毛巾仔细擦了擦脸,然后伸出手去抱我的儿子:瞧着吧,长大了,有钱了,就不是妈妈的了,是不是哇!说着去亲那小脸,亲了又亲问了又问。过了两天,她请我代她写信回家,告诉他们寄回去八十元钱,不要乱花,攒着造房用。我实在是知道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砖和瓦的价格,请人帮工的费用,到时需要弄多少菜、抽什么样的烟,水泥是很难搞到的。
我从未和任何人谈起过这些。渐渐地,日光灯的两头出现了黑斑,用久了的缘故。屋子里光线昏暗,人的脸即使笑着,也会显得寂寞,无精打采。好婆一如既往地讲叙,添加一些细节,不过,那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代替我坐在那里倾听。
这一天就要结束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初夏的微风吹进房间,吹着我袒露的肢体,柔和得像丝巾一样的风。五月末,夜里已不再关窗子了。星期六,他去朋友家没有回来,儿子沉实的酣睡的身体躺在另一间屋子里。此刻,我不再想到他们,我的耳朵已不再搜寻远方的声音,不再等待。不等待任何人归来。我心中涨满了无限心酸的柔情,这个孤寂静谧之夜对我的馈赠。它引来了幻想,关于男人的,引来了无法抵御的对那个男人的渴念。我闭上眼睛,他就是我期待的样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面前。应该是这样的。并没有激动,也没有疑虑,而是对注定要来临的事物欣慰而平静的迎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这世界上本无人知道。
一切都似乎过去了,一切又都还在前面。就在今夜,这属于他的夜晚,我的身体内部发生了变化。母亲如果还活着,出于对我的爱,她会阻止吗?但这不是我的决定,我只决定了,由命运来安排。
一点半钟,他并未感到困乏,是另外的原因迫使他提出不再玩了。时针出乎意料地飞转到他心中的极限,这感觉对他并不陌生。大伙儿正在兴头上,他却焦躁起来。当他终于把扑克牌扔到桌上,毅然站起身与伙伴们分手,他发现,外面,夜是那么温和凉爽,令人舒畅。
他们又见面了。电话是她打的。事实上她只是问了“你好”“你忙吗”一类无意义的、甚至是虚伪的话。而时间与地点,那秘密而又真实的内容是由他、他的声音传出来的,传达给这个世界。她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她听出了他的欢悦发自内心,在一瞬间忘却了一切。
新华书店还没有关门,他们去买了英语书,按照他的提议,课本是《基础英语》。像少女,像那些刻意修饰焦急等待后的情人,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心跳,并一直不由自主地笑着。她说: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就能教他了。他注视着她,点了点头。他忽然想到,这一切,除非根本不存在,否则就已经决定了。这念头使他心惊。他对她说了一句话,甚至没有期望她能听懂,“可怜的人,是无法自主的人。”可她听懂了,只是她不能让他看出这一点。
英语课迟迟没有开始。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放弃。难道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学习一种语言和文字吗?分手之后,她便使劲奔跑……,试图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可是办不到。有时,她从窗口看见儿子和好婆的脸,有时他们干脆在楼前的空地等她。好婆坐在小板凳上,儿子坐在童车里,后来又在树下蹒跚地摸来摸去。这时已经到了炎热的夏季。但是她却没有感觉到暑热。她现在有了秘密,每天她都呼吸着这秘密。它来自幽深的隧洞的那一头,一个无比明亮的洞口。
夜里,不知是什么声音将我惊醒,可能是梦里的声音。黑暗中起伏着睡得很沉的鼾声。不用开灯,我就能辨别出那张离得很近的脸,从来没有梦的迹象。睡眠完美地遮盖住年轻困乏的身躯。在他和我之间,一条潜流无声地涨上来,拉开了相隔的距离,我无助地踯躅岸边。
我们沿着街道的阴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常常由一个话题开始,谈出各种内容。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人生活,还没有结婚。我想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可还是问了,用了另外的方式,“难道你的路从来没有和另一个人交叉过?”他很欣赏这句话,他说这太形象了,他以前的经历正像是一些交叉点,他在某一点上作了停留,在其它的点上匆匆而过。我用目光源了他一眼,他正侧着头朝我看,我笑了,我们相视而笑。我问,“你停留了多久,难道最终不能同行?”他说是的,不能,经过了很大的努力,他失败了。当然,这一定是一种很体面的说法,我说。他放慢了脚步,我回过头问他怎么了,他的脸色像挨了一拳,同时在思索是被什么击中的。我们沉默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大声地说:对,你说得很对,那一切是非常漫长,非常崎岖,最终是非常痛苦甚至丑恶的。我说,我知道。他开始给我讲他从小的一位女同学,他们之间情感的历程。他并未隐瞒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也未隐瞒他们几乎要结婚的事实。但是他退缩了,坚持住了。在尝尽了一切滋味之后,他无法说服自己把一生都交出去。不,她并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他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去评价她。因为他觉得没有能力。至于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同行,也许他慢慢可以说清,也许永远也说不清。
为什么一定要说呢,世上的有些事语言是无能为力的,我自己就时常感到语言的匮乏。他听了没有说话,用深长的停顿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感激。后来,又有过两三个人,形式各有不同,但都离他很远,完全没有触及到他的世界。分手与相识一样地表面化,轻而易举。
暮色顺着一条条街道从东方飘流而下。
我们还谈到过婚姻,他说,婚姻作为一种形式,在我们的社会里受到特殊的保护。人们崇尚婚姻的形式,也许恰恰说明婚姻本身往往缺乏内容。不依靠一种固有的形式可能就要难以维持了。
对这种说法我表示赞同。我对他说,天底下,最融洽的一对,大约就是理解与被理解。可是没有人能为此定一个准则,一切只能由自己判断、决定。谁也不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