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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五官挤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痛苦紧张的状态。水草一样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蜷伏在易碎的拳头一样大小的头上。一对精致的耳朵,精致得令人赞叹。这个小人,可怜的躁动的小人。我被他种种的欲望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吸吮的欲望是不分昼夜的,排泄也是如此。而他表达欲望的方式是那样肆无忌惮。他嚎哭,哭声中充斥着暴力,猝然间,脸憋得紫黑,声息全无。这时,我便完全被死神的玩笑吓昏了。这种情形反复出现,可我没有一次能比上一次更镇静些。直至“哇”的一声,他哭出来了,我想我才重新感到自己存在。然而我渐渐悟出,他的欲望之中也包括愤怒的欲望。
那一个月里,天气闷热,门窗紧闭着,汗水无休止地流淌。头发里长满了细密的刺,红点儿向全身蔓延。扇子被收了起来,没有风。一丝的风也没有。下身的疼痛随着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在我的心头聚集起怨恨。我恨这床,这屋子,恨这个夏天所经历的一切。
八月快结束的时候,我能够到室外去了。窗帘被风鼓起,给生活注入了所必需的自由的空气。然而,我的自由正在消逝。
失去自由的形式很多,有一种形式是奉献。
夜里醒来,仍觉得是在梦里,四周寂静无声。黑暗的波浪缓缓地掀起、落下,最后平息了。城市的影子也一动不动。花朵在呼吸着,树叶摇曳,夜在窗帘的那一边殊自游荡,而我已是被遗忘了的人。渐渐,我感到身边的小小的骚动。一阵稚嫩的身体散发的温馨。梦境倏然遁去。
我欠起身,朝儿子凑过去,凑得很近。在黑暗中,他大睁着眼睛。我的心奇异地蹦跳起来。黑夜中,会有精灵在窗外飞舞吗?我伸手拧开床头的灯,骤然而来的灯光使他略感诧异,眼睛眯了起来。当我发现了这一点,心中竟那样感动。这就是那条隐秘的渠道,与大千世界的沟通就这样开始。
到了九月,白天,天空亮得耀眼,一切景物的色彩都呈现了最纯净最神奇的自然之色。百里之外,高爽宁静的长天之下,田野优美地起伏着,唰唰地欢唱。那无边的丰饶之海的旋律。
我的天地仍然在小屋,围绕着我自己所创造的中心。
儿子的皮肤很白,在阳光里待一段之后,就成了淡红色。阳光那么暴烈,所以我在阳台上只坐十分钟。奇怪的是他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反而睡着了。细小的血管里血液在温暖地回流。人声、汽车的声音,种种喧嚣渐渐都消失在无邪的安宁之中。
更多的时候,在儿子面前,我是醉心的压抑的。他象小鸟那样张开小嘴,等待我的哺乳。乳汁流出来。我看不见那白色的汁液。但我听见了它的声音,在儿子的喉咙里,咕咚咕咚地流过。我看着儿子,呼吸着他双目紧闭的面容,呼吸着那小得可怜的身体。乳汁将使鸟儿长出翅膀,乳汁将在高空飞翔。我想象出那样的梦境。与此同时,奶头在他花苞般的嘴里一阵火辣辣的钝疼。在我的怀抱之中,我们互相给予。
在我还小的时候,记得有那样一种沉寂无声的昏昏然而又十分悲凉的心境。我面对墙壁坐在一张椅子上,室内光线昏暗,赭红色的木窗占去了朝南的一面墙,但窗子都被布帘遮蔽着。屋外门廊上常有老鼠迅疾无声地溜过去。门口的廊檐上,一到天暖之后,马蜂就飞来了,一点点营造它们的窝巢,像莲蓬一样的东西,它们钻进钻出,密匝匝地围住自己的家。孩子并不特别地觉得害怕,只是有时进门会有点别扭,总感到身后有什么令人心跳的事在发生。但她从未想过把它们赶走,毁掉它们的窝。马蜂窝和这幢砖木结构的旧房子已融为一体。我是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面对墙壁坐在一张椅子上,马蜂在门廊上嗡嗡作响。孩子的身体坐得很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假如把那样的一个雕像起名为“受罚的女孩儿”是很合适的。确实,那孩子是在受罚,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要她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悔过。她知道父亲如果不是气狠了是不会如此的,所以她也就格外地乖。只是她不知道二十分钟到底有多长,这是她感到悲伤的一个原因。
屋子里的光线气氛使孩子昏昏然。熟捻的幽凉从屋的角落向她轻轻吹拂。在某一瞬间,她自觉听见一个声音,她没有回头,但她的心因欣喜而加快跳动。
门几乎不被觉察地推开,母亲出现在门口,她闪身进屋,然后立刻把门关上。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神秘而有趣。她用耳朵去探测,用超出自身的力量管束住自己小小的头颅,不要向后转动。为此,一阵微微的颤栗从皮肤上飕过。
颤栗还未消失的时候,就有一只手放在了她肩上,像只小鹿那样,她飞快地扭过头,啊,到二十分钟了吗?母亲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全部内容。她轻轻地摇摇头,用手在女儿的后背抚拍着,好像为了掸掉灰尘。
母亲的面容有如晨曦中的湖水。
2
她听见一声叫喊,她们都听见了,是父亲在喊。母亲迅速地离开了她,房门被关上了。不,那时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仇恨。当她听见父亲低哑的声音说,“你进去干什么!你为什么总要在这个时候去表现你的感情!”这时,她却已经体味到那种她永远也不想体验的情感。
父亲的话消失在寂静中。她无法想象紧闭的门那面的情形。剩下的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父亲在外边叫她,“你可以出来了,”她也没有立刻站起来。
在父亲面前,母亲是另一个人,好像她不能和父亲同时爱我。我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有时他就当着我的面说。这孩子本来不是这样的,现在是母亲,是她让孩子反对他,她如愿了吧。他大声提醒她,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所做的一切是为孩子好,让她别忘了这一点,不要那么自私。他的声音里蕴育着雷闪,隆隆作响。至于那些话,可能并不十分准确。而真正记忆中的只是那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场面。
母亲脸色苍白,她的眼睛那么湿润,使孩子以为立刻会有泪水流出来。她害怕极了,她惧怕看见母亲的眼泪,胜过惧怕任何事物。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再次听见母亲说,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我承认我做得不对,你看行吗?
刹那间卷起的风暴,又在刹那间归于沉寂。但是,孩子感到屈辱,她不愿意再呆在那儿,就走到外面的门廊上。鸟儿通灵的鸣啭,把她的注意力引向树梢。之后,她吐出一口气,比像她那样大的孩子的气息要深要长。这样的叹息,大人们是不会听见的。
要过很多年,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她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父亲和母亲都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爱着她。他们爱她之深之重是她无法探知的。因为她不仅仅是他们的孩子,她还是这两个人生活的锁链,是她,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使他们忍受他们所不想忍受的一切。这是在漫长的夜里,我独自沉思的结果。这种结果不是寻求而来的,它是一种呈现。在黑暗的寂静中,我看见了它,它慢慢地显现出来。母亲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无邪、充盈,连她的痛苦也那么圣洁。
她就是那个身上洒满繁花的女人。
那时候,我天天为儿子洗澡。洗过之后把他抱起来,裹在宽大的毛巾里,轻轻揉搓,日复一日,手中日渐沉重。在这期间,我的身心感到劳累与孤独。我把这感觉告诉了我丈夫,他说,人家都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我想说,办法很多,比如你晚上不要再出去玩了。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这样说了,他会开心地笑着,一口答应下来。之后依然如故。
我们已经不睡在一张床上,现在是儿子在我身边。睡觉之前,他常站在床头,俯视那个小小的占领者,有时还伸出手去逗弄他,一旦有了反应,他就会满足地笑出声。过一会儿,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微笑地打个呵欠,叹息道:哦,真困死我了。他双眼迷蒙地走向自己的床,躺下之后,像儿子一样迅速地入睡。
黑暗的房间里有三个人的呼吸,可她仍感到孤单。她不知道还能企望什么,也从不去想以后的漫长的日子,不去想今天与昨天和明天的区别。脑子是空荡荡的,却异样地清醒。她躺在那里,日常生活的影子一点点地、慢慢地与旧日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真的,有时她会把自己与母亲混淆了,这感觉使她微微一笑。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平静地对自�